【直新闻按】在全球地缘政治格局加速分化的当下,美国通过“退群”“加税”等手段试图重塑其在国际体系中的角色,掀起新一轮秩序重构与经济震荡。与此同时,中国面临外部压力与内部转型双重挑战,如何稳增长、拓空间,备受全球关注。


在2025年夏季达沃斯论坛现场,深圳卫视直新闻特派记者广泛邀约,本期《关税风云》对话嘉宾,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和政治学教授杰弗里·弗里登(Jeffry A. Frieden)。作为国际政治经济学领域的权威学者、曾在哈佛执教近30年的经济学家,弗里登以其一贯的结构性视角,对当前全球“新秩序”的走向提出深刻判断。


美国脱离多边主义体系“单干”对其他国家有何影响?特朗普政府推动关税政策的三重目标如何自相矛盾?从商多年的特朗普被2018年的关税政策反噬后为何还要继续?阻碍中美谈判的原因有哪些?中国在当前形势下还能实现今年的经济增速目标吗?弗里登在专访中一一作出回应。


以下是访谈部分内容实录。


美专家:特朗普关税战三个目的在打架

杰弗里·弗里登(左)接受深圳卫视直新闻特派记者万涵一专访。


即便美国缺席,多边合作仍可持续推进


直新闻:您在24日早上参与了夏季达沃斯论坛的一场活动,主题是“勾勒新经济秩序”,尤其在当前地缘政治紧张局势以及主要经济体关系变化的背景下,您认为这种新秩序将呈现出怎样的面貌?


杰弗里·弗里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国际经济与政治秩序总体保持稳定。这一秩序有两个显著特征:一是美国的领导地位,二是多边主义。


然而,在过去10至15年间,特别是在最近几个月的特朗普第二任期内,这两个支柱都面临挑战。美国的领导地位在国际和国内两个层面都受到质疑:在国际上,是因为新兴力量的崛起,比如中国、俄罗斯以及欧盟;而更重要的可能还是在国内——越来越多的美国人认为,美国对全球事务过度介入,但从中获得的回报却不如预期,因此开始质疑美国是否应继续在全球事务中保持如此活跃的姿态。


与此同时,多边主义也受到了冲击。美国国内许多人,尤其是特朗普政府的人士认为,多边主义并不符合美国利益。他们认为自己总是能在一对一谈判中获得更好的交易,那为什么要遵守世界贸易组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或世界银行的规则?为什么美国要接受一个来自哥斯达黎加的WTO案件裁决?他们认为完全可以通过单边手段获得更好的结果。因此,美国政府中有许多人主张退出这些多边机构,转而走上单边主义的道路,而这恰恰与多边主义背道而驰。


那么,未来的“新秩序”会是怎样的呢?目前来看,美国显然不想再沿着过去那条道路走下去,这也意味着其他国家必须作出调整并适应新的局面。但现在我们还无法得出明确结论,因为美国到底要做什么还不清楚,同时也取决于其他国家如何应对,取决于欧洲会怎么做,中国会怎么做,以及其他国家如何适应这一新环境。


直新闻:在这样一种新的秩序中,您认为会有哪些重要支柱?


杰弗里·弗里登:我们还不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的。作为一名学者,我可以说,之前的那个时代正在走向终结,但新时代的具体形态尚不明确。目前可以设想几种可能的情景。


一种可能是形成“势力范围”:比如美国在西半球拥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欧洲在欧洲,或许还包括非洲的一部分拥有自己的势力范围等等。


另一种可能是,美国在某种程度上“单干”,将自己从全球体系中部分切割出去,而世界其他地区则继续前行。有一点非常有意思,那就是:即使美国抛弃了多边主义,或者明确表达了对多边主义的不满,这并不意味着世界其他国家也突然变得保护主义了。实际上,大多数国家正在思考如何保护自己不被美国所影响——这完全是另一回事。


比如,美国在2017年特朗普上任后退出了《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但这并没有终结TPP。其他国家继续推进,达成了《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现在,欧洲国家也希望加入这个协定。因此可以想象一个局面:欧洲、非洲、亚洲以及包括加拿大在内的其他国家,可以在没有美国参与的情况下继续推动这些多边机制。


美专家:特朗普关税战三个目的在打架


美国打着关税的牌,拆的是自己的台


直新闻:我们来谈谈关税,因为如果美国真的要“单干”,将会令人感到担忧。我记得您曾说过,“关税并不是一个有效的工具”。您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杰弗里·弗里登:政府加征关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大体上可以归结为三类目标,这在某种意义上也反映了政府内部不同派系的立场:第一种观点是,希望通过关税将制造业带回美国,推动再工业化;第二种观点是,把关税当作一个谈判筹码,用来迫使他国在经济层面作出让步,比如降低贸易壁垒;第三种观点则认为,我们要用关税作为争取非经济让步的谈判筹码,比如在外交政策、盟友关系这些方面。


有趣的是,这三种目标其实是彼此矛盾的。我们掌握的大量证据,尤其是2018年特朗普政府加征的那一轮关税清楚地表明:关税或许在短期内帮到了一些企业,但对整个经济并没有好处。关税实施后,我们失去了工作岗位。因为关税抬高了我们进口商品的价格,这让美国企业在国际市场上更难竞争。如果美国企业必须花更高的成本购买钢材,那么他们的产品价格就会上涨,那就更难在国际市场上竞争。


如今,美国几乎对所有从全球进口的商品都加征了关税,涉及范围广泛,几乎波及所有国家。我个人并不认为这些关税会带来正面的经济效果,也不认为它们是很有用的谈判工具。


直新闻:但别忘了,唐纳德·特朗普做了多年的商人。2018年他就已经看到了加征关税的后果,我很好奇为何他现在仍坚持推行这种政策?


杰弗里·弗里登:特朗普当初的竞选纲领之一就是要改变美国在全球经济中的角色。我认为,在他第一任期结束后,他和他周围的人都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还需要走得更远。事实也证明,他们的确走得更远了。我认为,这届政府,或者说特朗普及其支持者,是被外交政策体系和国会阻碍了太多的施政计划。


当然,你可能并不同意他们想做的事情,但他们这一次的确用更为强硬的态度在推进。至于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取决于你站在什么角度来看。但他们的确改变了美国与世界在经济层面上的交往方式。


中美关系:合作共赢还是两败俱伤?


直新闻:人们都在担忧关税战,尤其是中美作为世界上最大的两个经济体,大家都很关注这两个大国之间的贸易谈判。我们看到,在日内瓦和伦敦的会谈之后,虽然达成了一些协议,但很多关键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您认为是什么阻碍了谈判的进展?


杰弗里·弗里登:我相信双方各有自己的合理立场。中国方面也有很多担忧,比如被其他国家通过贸易政策排除在外,包括直接的贸易壁垒,以及各种健康安全标准之类的“隐性壁垒”。所以,确实存在达成协议的重大障碍。但我倾向于认为,双方其实已经认识到彼此无法真正“脱钩”。美国依赖很多中国商品和服务,而中国人对美国商品和服务的需求在短期和中期内也依然很大。可以说,中美现在就像绑在一起一样,命中注定必须打交道。


我认为美国政府后来也接受了这一点。他们曾一度将关税提升至145%,结果几乎整个商界都表示这完全不可行,于是他们又把关税降了下来。我想,很多人希望这些谈判最终能达成某种协议,也许会设定一个比较高的关税水平,比如30%左右,但不会让两国之间的贸易、金融和投资彻底中断。现在人们最大的担忧是,中美无法就关键问题达成建设性协议,这对双方而言都是不利的。


美专家:特朗普关税战三个目的在打架


外部压力倒逼转型,中国或走出新路


直新闻:在这种背景下,您认为中国还能实现今年5%左右的GDP增长目标吗?


杰弗里·弗里登:那要看两个方面:一是中国是否能找到其他市场来销售其商品;二是能否将经济活动从出口导向重新配置为面向国内市场。我认为真正的挑战不在于5%这个数字。


直新闻:您有哪些建议可以帮助中国实现这种再平衡?


杰弗里·弗里登:我会把重点放在提升家庭的消费能力上。这听起来可能有些争议,但我认为这是真的。为了刺激出口,中国政府通常会维持人民币相对偏弱。大多数发展经济学家都会认为这是相当不错的政策,因为它推动本国企业面向全球市场生产,增强出口激励,在工业化初期是很好的政策。


但在中国的案例中存在两个问题:第一,中国早已不再处于工业化初期;第二,中国不是哥斯达黎加。如果哥斯达黎加维持本国货币偏弱,没人会在意,但如果中国维持本币偏弱,全世界都会密切关注。


如果允许人民币升值,也就是货币价值上升,会提高中国民众、特别是中国家庭的购买力。我认为,这将以一种近乎自然的方式,把支出从出口转向国内消费。如果人们拥有更高的购买力,中国的生产商就会有激励去满足这种购买力,把产品卖给国内市场。


限制留学生,是美国在自废软实力


直新闻:最近,特朗普对哈佛大学招收国际学生的事情有所限制。您曾在哈佛待了几十年,后来去了哥伦比亚大学,也是这轮被波及的对象之一。您认为这是否会影响美国的软实力?


杰弗里·弗里登:我以前常说,我是从“油锅里跳进了火坑”。但现在,火又烧回哈佛了。


美国的高校是美国最强大的“出口产品”之一。我们通过“进口”学生来“出口”教育。如果限制美国大学吸引国际学生,那无疑是在削弱美国在世界上的角色,也妨碍美国向世界“销售”自己。


所以我认为,这不仅对美国的软实力不利,也对美国经济不利。大学是就业、研发和创新的重要来源。特朗普政府与大学之间的冲突,对双方都造成了伤害。



记者丨万涵一

摄像丨李怡 毕跃

作者丨赖晨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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