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斌结婚二十年,家里的账,也清清楚楚地算了二十年。
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留在了这座南方的大城市。那时我们一穷二白,住在租来的阁楼里,夏热冬寒。陈斌是个会计,骨子里就带着对数字的严谨。他说,为了公平,也为了让我们在经济上都能独立,不如实行AA制。
我当时觉得新鲜,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年轻人嘛,总想活得跟上一辈不一样。
于是,我们家的AA制,从房租、水电煤气开始,精确到每一度电,每一方水。后来买了房,房贷一人一半。有了儿子陈阳,从奶粉钱到学费,也都是一人一半。
我手机里有个专门的记账本,陈斌也有一个。每个月底,我们会像公司对账一样,坐下来,把我多付的,他少给的,一笔一笔算清楚。有时候为了一包盐、几头蒜的归属,都能讨论半天。
外人看来,我们是模范夫妻。双职工,有房有车有孩子,从不为钱吵架。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二十年的“公平”,像一把钝刀子,日复一日地在我心上割。
家,不像家,像个合租公寓。丈夫,不像丈夫,像个会计兼室友。
我的工作,是做手工旗袍。城南老街上,我有个小小的铺面,叫“岚心小筑”。我的客户不多,但都是些懂得欣赏的老主顾。我喜欢听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评弹,一针一线地在丝绸上绣出光阴。
那份细密和温存,是我在冰冷的账本之外,唯一的慰藉。
这天下午,我正在给一件香云纱的旗袍锁边,陈斌的电话打来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像在陈述一份报表。
“林岚,我爸身体不太好,乡下没人照顾,我明天去接他过来住一阵子。”
我捏着针的手顿了一下,细小的针尖扎进了指腹,沁出一颗小小的血珠。
“哦,好。”我应道,把手指含进嘴里,一股铁锈味。
“他住次卧,你收拾一下。另外,关于爸在我家的开销……”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爸的费用,我一个人承担。”陈斌在电话那头说得理所当然,“他每天的伙食费,我会按市场价大概估算一下,每个月一并转给你。如果有什么额外的医疗开销,凭发票我全额报销。”
我没说话,听着电话里的电流声,感觉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穿透了这南国闷热的空气。
二十年了,他还是这样。
连自己的亲爹,也要算得这么清楚。
“林岚?你在听吗?”
“在听。”我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有些发涩,“知道了,我会把房间收拾出来的。”
挂了电话,我看着那件快要完工的旗袍。金色的夕阳透过木格窗,洒在香云纱上,流光溢彩。那上面用苏绣绣着一枝含苞的玉兰,是我花了半个月的心血。
我忽然觉得,我这二十年的婚姻,就像一件没有温度的赝品,无论外表多么光鲜,内里,却是一片荒芜。
第1章 初来乍到的风波
第二天傍晚,陈斌带着公公回来了。
公公叫陈德顺,是个老木匠,一辈子都在跟木头打交道。他的背有些微驼,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一双眼睛却很亮,透着一股匠人特有的审视和安静。他的手很大,布满了老茧和裂口,那是一双创造过无数桌椅板凳、雕花木窗的手。
我迎上去,接过他手里一个打了补丁的布包,笑着说:“爸,一路辛苦了,快进来歇歇。”
公公点点头,没多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即将要住下的“家”。他的目光从光洁的地板,扫到雪白的墙壁,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究。
陈斌把行李箱拖进次卧,出来时手里拿着他的小记事本和笔,对我说:“林岚,今天我买菜花了八十二块五,猪肉三十五,鱼二十,其他蔬菜二十七块五。爸刚来,吃好点。这笔钱算我的。”
他一边说,一边在记事本上飞快地记下。
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公公就站在客厅中央,听得清清楚楚。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进了我为他收拾好的房间。
晚饭,我做了四菜一汤。红烧鱼,是公公爱吃的。陈斌在饭桌上,依旧在说着公司里的事,说着最近的股票行情,数字和报表从他嘴里流出来,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公公一直很沉默,只是低头吃饭。他吃饭的样子很慢,很珍惜,一粒米掉在桌上,都会用筷子夹起来放进嘴里。
我给他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说:“爸,多吃点。”
他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感激,也带着一丝疏离。
饭后,陈斌照例去书房算他的账。我收拾碗筷,公公走过来,想帮忙。
“爸,您歇着吧,我来就行。”我连忙拦住他。
他没坚持,只是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
“孩子,”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你们……平时都这样过日子?”
我洗碗的手一顿,水流哗哗地响,掩盖了我的慌乱。我勉强笑了笑:“爸,陈斌他……工作习惯了,对数字比较敏感。”
公公没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不敢直视。他叹了口气,转身回了房间。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身边陈斌均匀的呼吸声,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想起公公那个眼神,像一根针,扎在我早已麻木的心上。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做早饭。公公已经起来了,正在阳台上侍弄我养的几盆兰花。
他见我出来,指着一盆叶子有些发黄的君子兰说:“这土太实了,根透不了气,要换换土。”
“爸,您还懂这个?”
“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土性、木性,都通着点。”他拍了拍手上的虚土,说,“丫头,你那个做衣服的屋子,我能看看吗?”
我把他领进了我的工作室。
那是个朝南的小房间,阳光很好。墙上挂着各色的丝线,架子上是成卷的锦缎、香云纱。公正中央的木制人台身上,穿着那件未完工的玉兰旗袍。
公公一走进来,眼睛就亮了。他没有看那些华丽的布料,而是径直走到我的工作台前,拿起我用的一把老木尺,又摸了摸我的顶针和剪刀。
“都是好家伙,养得好。”他赞许地点点头,像在看一个同行的宝贝。
他走到那个人台前,仔仔细细地看那件旗袍。他没有上手摸,只是凑得很近,看那细密的针脚,看那领口盘扣的走向。
“这活儿,细致。”他由衷地感叹,“比我那粗木匠活儿,要费心神多了。”
“爸,您那是大本事,我这就是点小手艺。”我有些不好意思。
“手艺不分大小,分的是心。”公公转过头看着我,“用心做的东西,它会说话。”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和这个才见了不到一天的老人,有了一种奇异的连接。他懂我,懂我在这针线里藏着的情感和坚守。
这份懂得,是陈斌二十年来从未给过我的。
中午,陈斌没回来吃饭。我给公公下了一碗面,卧了个荷包蛋,切了点自己腌的雪菜。
公公吃得很香,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吃完,他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递给我。
“丫头,这面钱。”
我愣住了,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爸,您这是干什么?”我的声音都在抖。
“我听见了。”公公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那双粗糙的手,“陈斌那孩子……他什么都要算账。我不能白吃你的。”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第2章 一碗面的温度
我死死地盯着公公手里的那几张零钱,它们皱巴巴的,像是被汗水浸透过无数次,边缘已经磨损得发白。那上面,仿佛还带着乡下泥土的气息和一个老父亲的尊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
“爸,您把钱收回去。”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您是长辈,我是儿媳,给您做顿饭是应该的。您这样,是打我的脸。”
公公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水光。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把钱慢慢地收了回去。
“好孩子,”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委屈你了。”
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二十年来积攒的所有委D屈。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
我不是委屈给公公做饭,我是委屈这个家冷得像冰窖,我是委屈陈斌把日子过成了一笔又一笔的交易。连他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感受不到一丝亲情的温度,反而要小心翼翼地遵守着这个家的“规矩”。
我怕公公看着难受,赶紧转过身去,假装收拾碗筷。
“爸,您别想那么多。陈斌他就是那个性子,没坏心。”我哽咽着,还在为他说着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习惯,还是自欺欺人。
公gong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忙碌的背影。
那天下午,公公没有回房间休息,而是坐在我工作室的门槛上,看我做活。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我穿针引线,指尖在光滑的丝绸上游走。收音机里,苏州评弹的调子婉转悠扬,吴侬软语,说着别人的悲欢离合。
“这盘扣,是你自己编的?”公公忽然问。
我停下手中的活,拿起一个已经做好的兰花扣给他看。那扣子小巧精致,是用同一块面料的布条,细细地盘绕而成。
“嗯,买的没有自己做的贴合心意。”
公公接过去,放在粗糙的掌心里,仔仔细细地看。
“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类似的东西。”他说,“我们木匠,做榫卯结构,不用一根钉子,全靠木头和木头自己咬合。这道理,跟你这个盘扣,是一样的。都是靠自身的力量,拧在一起,才牢固。”
我静静地听着。
“人过日子,也该是这个道理。”公公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激起层层涟漪。“两个人,得像这榫卯,像这盘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借力,严丝合缝,才能撑起一个家。要是各是各的,分的清清楚楚,那风一吹,就散了。”
我的眼眶又热了。
公公不是在说木工,他是在说我和陈斌。
他才来了一天多,就把我们这个家的症结,看得一清二楚。
晚上,陈斌回来了。他一进门,就闻到一股中药味。
“谁病了?怎么在熬药?”他皱着眉问。
“爸有点着凉,我给他抓了点驱寒的药。”我从厨房里端着药碗出来。
“哦。”陈斌点点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他的记事本,“药费多少?我转给你。”
又是这句话。
我端着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客厅的灯光很亮,照得我脸色发白。
公公从房间里走出来,正好听见。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陈斌!”他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斌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父亲:“爸,怎么了?”
“你过来。”
陈斌不明所以地走过去。
公公指着我手里的药碗,又指了指陈斌手里的记事本,一字一句地问:“你告诉我,一碗孝心,多少钱一两?一声关怀,多少钱一斤?”
陈斌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又很快转为青白。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跟林岚我们……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过的。”他试图解释,声音却有些底气不足。
“这么过?”公公冷笑一声,“我养你这么大,供你读书,让你在大城市安家立业,就是为了让你把家过成一个账房?把媳妇当成一个伙计?”
“家是什么?家是讲情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更不是算账的地方!你连一碗药钱都要跟你媳妇算得这么清楚,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还有你媳妇吗?”
公公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那双做了一辈子木工活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那碗药还冒着热气,烫着我的手心,也烫着我的心。
二十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我说了这样一番话。
不是我的父母,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这个只相处了两天的公公。
陈斌被骂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窘迫地站在那里,手里的记事本像是烧红的烙铁。
“爸,您别生气,您身体不好。”我赶紧上前,把药碗放在桌上,扶住公公,“这事不怪陈斌,是我跟他商量好的。”
“你别替他说话!”公公甩开我的手,指着陈斌,“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这个家,要还是这么个过法,我明天就回乡下去!我丢不起这个人!”
说完,他气冲冲地转身回了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陈斌,他低着头,脸上的表情是羞愧,是茫然,还有一丝被冒犯的倔强。
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静静地放在桌子上,像一个巨大的讽刺。一碗面的温度,终究还是被这冰冷的现实给浇熄了。
第3章 账本里的裂痕
那一夜,我和陈斌分房睡了。
我睡在工作室的折叠床上,闻着满屋子布料和樟木的味道,心里反而比睡在主卧的席梦思上要踏实。
我能听到主卧里,陈斌翻来覆去的声音。我知道,他也没睡着。公公的话,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他维持了二十年的“体面”和“规则”。
第二天是周六,陈斌不用上班。
早饭桌上,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公公一言不发,只是喝着碗里的白粥。陈斌几次想开口,看看父亲冰冷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默默地吃着,心里却在想,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吃完饭,公公站起来,对陈斌说:“你跟我来一下。”
父子俩进了次卧,关上了门。
我没去听他们说什么,我知道,那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我走进工作室,拿起一块素色的棉麻布,开始裁剪。我想给公公做一件舒适的对襟短褂,乡下人穿惯了宽松的衣服,城里买的,总觉得拘束。
剪刀在布料上“咔嚓咔嚓”地响,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平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开了。
陈斌走了出来,脸色很难看,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声音沙哑。
“林岚,我们谈谈。”
我放下剪刀,点了点头。
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像两个谈判的陌生人。
“爸……他要把他的养老钱都拿出来,给我,说是替我还这二十年欠你的情。”陈斌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挫败感,“他说,如果我不收,他就立刻回老家,这辈子都不再登我们家的门。”
我的心猛地一抽。公公的养老钱,那是他做了一辈子木工,一锤子一凿子攒下来的血汗钱。
“我没要。”陈斌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林岚,我们……是不是真的错了?”
二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对我们的AA制生活,提出了疑问。
我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我问他:“陈斌,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那会儿吗?住在阁楼里,你发高烧,四十度。外面下着大雪,药店都关门了。我跑了三条街,才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里买到退烧药。回来的时候,我浑身都湿透了,鞋子里全是冰水。”
陈斌的眼神恍惚了一下,点了点头:“我记得。”
“那时候,我有没有问你,药多少钱,我跑腿费多少钱?”
他摇了摇头,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再问你,阳阳小时候,半夜得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你出差了,是我一个人抱着他去医院挂急诊,吊了一夜的水。我一个人楼上楼下地跑,缴费,拿药,看着输液瓶。”
“那时候,我有没有给你打电话,说这医药费你得出差回来补给我一半?”
陈斌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地颤抖。
“陈斌,我们是夫妻,不是合伙人。”我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千斤的重量,“钱,可以算得清清楚楚。可情呢?爱呢?那些互相扶持的夜晚,那些担惊受怕的时刻,那些熬过去的坎儿,怎么算?”
“你用一个账本,把我们的生活切割得整整齐齐,每一笔支出都清晰明了。可你知不知道,你割掉的,是这个家最宝贵的东西——人情味。”
“我做旗袍,一针一线,都讲究个‘服帖’。衣服要贴合人的身体,才能显出美感。可我们的婚姻呢?它贴合过我们的心吗?它只是一个僵硬的壳子,我们两个,都在这个壳子里,孤独地生活了二十年。”
我的话说完了。客厅里一片寂静。
陈斌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许久,他抬起手,捂住了脸。我看到有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滴落在他的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就在这时,次卧的门开了。
公公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陈旧的木盒子。他走到我们面前,把盒子放在茶几上,打开。
里面,不是钱。
而是一整套小巧玲珑的木工工具。有小刨子,小凿子,小锯子,每一件都泛着温润的光泽,显然是被人精心使用和保养过的。
“这是我当年出师时,我师父传给我的。我一辈子没舍得用,就想着,将来传给我的儿子,孙子。”公公看着陈斌,眼神里是深沉的失望。
“我以为,我传给你的是一门手艺,是一种安身立命的本事。可你呢?你只学会了算账。”
“你看看林岚,她靠她的手艺,养活自己,也养活了半个家。她的手艺里,有情,有心。你呢?你的账本里,除了数字,还有什么?”
公公拿起那个小刨子,放在陈斌面前。
“今天,我就问你一句。这个家,这日子,你是打算继续用你的账本算下去,还是想学着用心,像个爷们一样,把它撑起来?”
陈斌看着那个小刨子,又看看我,再看看他父亲。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挣扎和痛苦。
那个小小的刨子,和他的记事本,就像两个世界。一个代表着有温度的传承和创造,一个代表着冰冷的计算和分割。
他伸出手,颤抖着,却迟迟没有拿起任何一样东西。
账本里的裂痕,已经大到无法忽视。它不仅裂开了我们的婚姻,也裂开了父子两代人之间,那道关于“家”的鸿沟。
第4章 “你们离婚吧”
空气仿佛凝固了。
茶几上,一边是公公那套承载着匠心和传承的小木工工具,另一边,是陈斌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个记录了我们二十年“公平”的记事本。
它们静静地对峙着,像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信条。
陈斌的目光在两者之间来回游移,他的呼吸变得粗重,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知道,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他那套运行了二十年的、引以为傲的逻辑体系,正在崩塌。
公公没有逼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棵老树,沉默而坚定。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我也没有说话。该说的,不该说的,这三天里,都已经用各种方式呈现了出来。现在,是陈斌自己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陈斌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没有去碰那套木工工具,而是伸出手,拿起了他的记事本。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原来,二十年的习惯,真的比三天的冲击,要强大得多。
公公的眼神也黯淡了下去,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然而,陈斌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我们两个都愣住了。
他没有翻开记事本,而是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双手用力,“撕拉”一声,将那个厚厚的本子,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纸页纷飞,像一群受惊的蝴蝶。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那些记录着“猪肉三十五”、“水电煤一百二”、“儿子学费五千”的字迹,在空中凌乱地飞舞,然后飘飘扬扬地落下,散了一地。
“爸,林岚,”陈斌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我错了。”
他把撕碎的本子狠狠地扔在地上,仿佛在扔掉一个纠缠了他半生的噩梦。
“我一直以为,这是最公平、最现代的方式。我以为这样,我们谁也不欠谁,可以活得更轻松。我以为……我以为这是对你好,让你保持独立。”
“我忘了,我忘了一个家,不是公司,不是项目。我把日子过成了一张资产负债表,算到最后,才发现,我赢了账面上的‘公平’,却输掉了所有的‘资产’——我输掉了你的心,也差点输掉了我爸。”
他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和乞求。
“林岚,对不起。这二十年,让你受委屈了。”
我看着满地的碎纸,又看看他。二十年的冰山,似乎在这一刻,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可我心里,却并没有预想中的激动和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疲惫。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不是一句“对不起”可以轻易抹平的。
就在这时,公公说话了。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现在说这些,晚了。”
陈斌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我心里也“咯噔”一下。
公公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他的手掌粗糙而温暖,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好孩子,”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疼惜,“这三天,我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好媳... ...你是个好女人。你勤快,善良,有手艺,有风骨。你把这个不像家的家,撑了二十年,已经仁至义尽了。”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陈斌。
那目光,像一把最锋利的凿子,一下子就凿进了陈斌最脆弱的地方。
“陈斌,你配不上她。”
陈斌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
公公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我们两个都如遭雷击的话。
“你们离婚吧。”
“爸!”陈斌失声喊道。
我也懵了,完全没想到公公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以为,他之前发那么大的火,是为了劝我们和好,是为了让陈斌改变。
“爸,您……您这是什么意思?”我结结巴巴地问。
公公拍了拍我的手背,示意我别急。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
“我不是在说气话。”他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一个男人,让自己的女人,在一个屋檐下,孤独了二十年;让自己的父亲,上门做客,还得自己掏饭钱;把家过成了算盘珠子,把亲情过成了生意。这样的男人,不配有家。”
“离婚,不是为了惩罚你。是为了解放林岚,也是为了让你自己,好好地看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你守着你的账本,守着你的‘公平’,过了二十年。现在,账本撕了,可刻在你骨子里的东西,撕得掉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指望你一夜之间就变成一个有温度的人,那是在为难你,也是在继续为难林岚。”
“放手吧。让她去过她该有的、有热气腾腾的日子。也让你自己,一个人冷静冷静,想想到底什么才是人过的日子。”
公说完这番话,他松开我的手,转身,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留下我们两个人,呆立在满地狼藉的碎纸片中,像两个被宣判了结局的罪人。
我看着陈斌,他的脸上,是震惊,是痛苦,是羞耻,是无法理解。
而我的心里,却在公公说出“你们离婚吧”的那一刻,涌起了一股奇异的、无法言说的……解脱感。
第5章 撕碎的账本
公公的那句“你们离婚吧”,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无法平息。
陈斌彻底懵了。他可能设想过一千种父亲会说的话,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句。这比任何指责和打骂,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而我,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离婚?这个词,我曾经在无数个孤独的深夜里,在心里默默念过。可当它真的被人从口中说出来,尤其还是从我最敬重的公公口中说出来时,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
我们还有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陈阳。我们有共同的房产,有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离婚,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它是一场伤筋动骨的大手术。
“爸……他是在说气话,对不对?”陈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转向我,像个无助的孩子,眼神里满是祈求。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熟悉的、此刻却写满了慌乱的脸,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说“是”,是在自欺欺人。我说“不是”,又等于亲手给这段婚姻判了死刑。
我沉默了。
我的沉默,显然比任何回答都更让陈斌恐惧。
他忽然冲到次卧门口,大力地敲门:“爸!您开门!您把话说清楚!我改!我真的改还不行吗?您别这样!”
门里,没有任何回应。
陈斌更慌了,他转过身,几步冲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让我生疼。
“林岚,你说话啊!你跟爸说,我们不离婚!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还有阳阳,我们不能离啊!”
多年的感情?
这四个字,像一根针,刺得我心里一阵尖锐的疼。
我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陈斌,你现在跟我谈感情?”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二十年了,你跟我谈得最清楚的,是账本。现在账本撕了,你倒想起感情来了?”
“在你眼里,我们的感情,是不是也像一笔可以随时提取的存款?平时放在那里,理都不理,任它贬值。等到你需要的时候,就想连本带息地取出来,救你的急?”
我的话,句句诛心。
陈斌的脸,血色尽失。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反驳的声音。因为我说的,是事实。
“我……我不是……”他徒劳地辩解着,“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不知道?”我冷笑一声,“你不知道怎么关心人吗?你不知道怎么体谅人吗?你不知道一个家需要温度吗?陈斌,你是个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是个精明的会计师,别告诉我,你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
“你不是不懂,你只是不在乎。”
“你觉得用AA制,界限分明,就可以规避掉所有婚姻里的麻烦和责任。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为你操持的这个家,享受着我为你生儿育女,却用一个‘公平’的借口,把我隔绝在你的心门之外。”
“现在,爸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你害怕了,不是因为你突然爱我有多深,而是因为你害怕失去现在这种‘平衡’的生活,害怕面对一个分崩离析的家庭,害怕你一直以来坚信的东西,被证明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我一口气把积压了二十年的话,全都吼了出来。吼完,我浑身都在发抖,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累的。
客厅里,一片狼藉。撕碎的账本,像我们婚姻的残骸,铺了一地。
陈斌被我的话震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我,仿佛是第一天认识我。也许在他心里,我一直是个温顺的、逆来顺受的妻子,可以任由他摆布。
就在这时,次卧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公公提着他来时那个打了补丁的布包,走了出来。他已经换上了来时的那身旧衣服。
“爸!您要干什么?”陈斌大惊失色。
“我回乡下去。”公公的声音很平静,“这个地方,我住不惯。”
“不行!您不能走!”陈斌冲过去,堵在门口,“爸,我求您了,您别走!我听您的,我什么都听您的!您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你不用听我的。”公公摇了摇头,“你要听的,是你自己的心。”
他绕过陈斌,走到我面前。
“丫头,”他看着我,眼神温和而坚定,“爸知道,让你立刻做决定,很难。但爸希望你,从今天起,为你自己活一次。别再委屈自己了。”
说完,他把一样东西塞到我手里。
我低头一看,是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我全部的积蓄。不多,十几万。是我这个当爹的,替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给你的一点补偿。密码是陈斌的生日。”
“不,爸,我不能要!”我像被烫到一样,要把卡还给他。
“拿着!”公公按住我的手,语气不容置疑,“这不是给你的,这是给我孙子的。万一……万一将来有什么变故,阳阳跟着你,你别让他受苦。”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陈斌看着这一幕,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跪在了公公面前,也跪在了我面前。
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一个在单位里也是个小领导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爸……林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泣不成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别走……求求你们,都别走……”
他一边哭,一边伸出手,去捡地上的那些碎纸片。他想把它们拼起来,却怎么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
那撕碎的账本,就像我们破碎的婚姻,再也无法复原了。
我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陈斌,看着手里这张沉甸甸的银行卡,又看看门口一脸决绝的公公。
我的心,乱如刀割。
这个家,真的要散了吗?
第6章 重启的日子
公公最终没有走成。
陈斌跪在地上,死死地抱着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他说,如果父亲今天踏出这个门,他就当自己死了。
一个中年男人的崩溃,是如此的狼狈,又如此的真实。
公公看着他,终究是心软了。他叹了口气,说:“我再留几天。不是为了你,是为了看看林岚,看看阳阳。”
那一天,陈斌把地上所有的碎纸片,一张一张地捡起来,放进了一个垃圾袋里,然后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当他做完这一切,走回来的时候,像是完成了一个漫长的告别仪式。
他没再提不离婚的话,也没再求我原谅。他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开始洗碗。那是二十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他主动洗我们两个人共同用过的碗。
他的动作很笨拙,洗洁精放多了,满水槽都是泡沫。他手忙脚乱地冲洗着,水溅得到处都是。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却显得有些萧瑟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日子,以一种诡异的平静,继续往下过。
AA制的规则被打破了,但新的模式还没有建立起来。整个家,都处在一种悬浮的状态。
陈斌开始笨拙地学着“过日子”。
他会主动去买菜,但买回来的,不是我爱吃的,就是公公不爱吃的。他会试着做饭,结果不是盐放多了,就是烧糊了。他会把工资卡交给我,说:“以后,家里的开销,都从这里面出。”
我没有接。我只是平静地告诉他:“先放你那吧。”
我不是在赌气。我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迟来的改变。就像一件穿了二十年的塑身衣,突然脱下来,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呼吸了。
公公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没说。他每天不是在阳台侍弄花草,就是坐在我的工作室里,看我做旗袍。
他会跟我聊木头的纹理,聊榫卯的精妙。我也会跟他讲丝线的种类,讲盘扣的编法。我们像两个忘年交的手艺人,在彼此的领域里,找到了共通的语言和尊重。
有一次,他看我裁剪一块很贵重的云锦,手都在抖,生怕裁坏了。
他说:“丫头,别怕。下刀之前,心里要有数。但一旦下了刀,就别回头。木头也一样,一凿子下去,就没法重来了。人生,有时候也是这个道理。”
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在告诉我,无论我做什么决定,都要想清楚。但一旦决定了,就勇敢地走下去。
周末,在国外读大学的儿子陈阳,跟我们视频通话。
屏幕上,是儿子阳光帅气的脸。他像往常一样,跟我们分享着学校里的趣事。
陈斌显得有些不自然,几次欲言又止。
视频快结束时,陈阳忽然说:“爸,妈,我下个月的生活费,你们谁给我打?”
往常,这都是一人一半,准时到账。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我和陈斌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尴尬。
还是陈斌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干涩:“阳阳,以后……以后爸爸一个人给你打。”
陈阳在屏幕那头愣了一下,开玩笑地说:“哟,爸,您中彩票啦?还是我们家财务制度改革了?”
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却像针一样,扎在我们三个大人心上。
陈斌的脸涨得通红。
我赶紧接过话:“阳阳,别瞎说。家里……家里挺好的。你好好学习,钱的事不用操心。”
挂了视频,陈斌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儿子的那句话,让他再次看到了自己过去二十年的荒唐。那种“公平”的制度,早已在孩子心里,都刻下了烙印。
那天晚上,陈斌喝了很多酒。
他没有耍酒疯,只是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抱着膝盖,一遍一遍地跟我说“对不起”。
他说,他回想了这二十年,发现自己像个活在套子里的人。他以为那个AA制的套子是安全的,是保护彼此的。直到父亲来了,把这个套子戳破,他才发现,他在里面已经快要窒息了,也差点把身边所有的人都憋死。
他说,他不是不爱我,只是他用错了方式。他把对数字的偏执,用到了感情上,以为一切都可以量化,一切都可以计算。
“林岚,”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爸说得对,我现在配不上你。我也不求你马上原谅我。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给我一个,重新学着当丈夫,当儿子的机会。”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但我会用我下半辈子所有的时间,去学。”
窗外,月光如水。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过、怨过、也恨过的男人。他的痛苦,我看得到。他的悔悟,我似乎也感受得到。
我没有回答他“好”或者“不好”。
我只是走过去,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他面前。
“夜深了,喝完早点睡吧。”
他看着那杯水,愣了很久,然后双手捧起来,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下去。
重启的日子,没有轰轰烈烈的戏剧性,只有在这些微小的、笨拙的细节里,一点一点地,艰难地向前挪动。
就像那件被撕碎的账本,虽然无法复原,但生活,终究还是要一页一页地,重新写下去。
第7章 旗袍上的新光
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缓缓流淌。
陈斌像是换了一个人。他不再谈论数字和金钱,而是开始努力地,想要融入这个他亲手用“规则”隔绝开来的家庭。
他开始学着记住我和公公的口味,买菜时会特意打电话回来问。他会笨拙地给阳台上的兰花浇水,虽然有一次差点把公公最宝贝的那盆墨兰给淹死。
他甚至会走进我的工作室,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站在门口,公事公办地通知我“该交水电费了”。
他会站在一旁,安静地看我穿针引线。
有一次,他指着一块织金的锦缎,问我:“这个,做成旗袍,一定很美吧?”
我点点头:“这是给王太太做的,她下个月要参加女儿的婚礼。”
“做这样一件衣服,要多久?”
“从量体到出成品,快的话,也要半个多月。”
他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我以前总觉得,你不就是做几件衣服吗?能有多难。现在才知道,这里面,全是功夫和心血。”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手里的活。
我知道,他在努力地,想要理解我的世界。
公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依旧沉默,但眉宇间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
他开始教陈斌一些木工的基础。不是要他成为木匠,而是想让他通过木头,去理解一些别的东西。
那个周末,家里的一个旧板凳腿松了。以前,陈斌肯定会说:“扔了吧,买个新的。”
但那天,公公把板凳倒过来,指着松动的榫卯结构,对陈斌说:“你看看,这里为什么会松?”
陈斌蹲下去,研究了半天,说:“可能是时间长了,磨损了。”
“是。”公公点点头,“东西用久了,会磨损。人心呢?人心放久了,不去看,不去管,不去维护,会不会也松掉?”
陈斌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爸,我明白了。”
那天下午,父子俩就在阳台上,修理那个旧板凳。公公指导着,陈斌动手。刨木花,打磨,上木胶,再用夹具固定。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一个苍老,一个中年,两个男人的身影,在某一刻,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我隔着玻璃门,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有些发软。
晚上,我做了一桌子菜。
吃饭的时候,陈斌给我夹了一筷子我最爱吃的蒜蓉西兰花。
“多吃点,你最近赶活,太辛苦了。”他轻声说。
我的手顿了一下。
公公在一旁,默默地喝了一口酒,嘴角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饭后,我正在工作室里赶那件织金旗袍的盘扣。陈斌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放在我手边。
“歇会儿吧,别太累了。”
他没有走,就站在我旁边。
“林岚,”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下周,是我们结婚二十一周年纪念日。”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日子,我们已经有十几年没有正经过过了。因为陈斌觉得,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既浪费钱,又没意义。
“我想……我们出去吃顿饭,好吗?”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我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枚即将成型的、寓意着“永结同心”的盘扣。
我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
我只是说:“到时候看吧,如果王太太的这件衣服能赶完的话。”
这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却让陈斌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几天后,王太太的旗袍做好了。
她来取衣服的时候,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满意得不得了。那件织金锦缎的旗袍,穿在她身上,流光溢彩,华贵而不俗气,将她衬托得风姿绰约。
“林师傅,您的手艺,真是绝了!”王太太由衷地赞叹,“这钱,花得太值了!”
送走王太太,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倒影。一身素色的家常衣服,头发随意地挽着,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我有多久,没有为自己,好好地做一件衣服了?
那天晚上,我从架子上,取下了一匹我珍藏了很久的料子。
那是一块真丝绡,月白色的底,上面用淡彩,手绘着几竿修竹,清雅绝伦。这是我刚开店时,一个老画师送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用。
公公和陈斌都看到了。
“丫头,你要给自己做衣服?”公公问。
我点点头。
陈斌站在一旁,看着那块美丽的料子,眼神很亮,却没敢多问。
我开始为自己量体,裁剪。每一个尺寸,都烂熟于心,却又带着一种全新的审视。我是在为二十年前的林岚做嫁衣,还是在为今天的林岚,做一件新的战袍?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剪刀落下的时候,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结婚纪念日那天,我没有和陈斌出去吃饭。
我做了一整天。
当傍晚的余晖,最后一次透过窗棂时,那件属于我自己的旗袍,终于完工了。
我换上它,走到客厅。
月白色的旗袍,包裹着我依然保持得很好的身形。领口是精致的滚边,斜襟上,几粒用白色玉石打磨成的盘扣,像竹节一样,清冷而有骨气。裙摆摇曳间,淡彩的修竹若隐若现。
客厅里,所有人都看呆了。
公公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赞叹。
陈斌站在那里,张着嘴,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眼神里,有惊艳,有悔恨,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复杂得难以言喻。
我走到他面前,平静地看着他。
“陈斌,”我说,“这件衣服,不是穿给你看的。是穿给我自己看的。”
“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走下去。我也不知道,撕碎的账本,能不能真的撕掉我们之间的隔阂。”
“但是,从今天起,我想找回我自己。那个爱美,爱生活,值得被温柔以待的林岚。”
“你愿意,陪我一起,重新认识她吗?”
陈斌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窗外,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我身上的旗袍,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柔和而崭新的光。那光,照亮了我的脸,也似乎,照亮了我们这个家,那条看不清的、通往未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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