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潘采夫
10年前,我联络几位记者朋友,成立了一个剧本工作室,名叫东郭先生,寓意影视公司都是大灰狼,编剧都是善良的东郭先生,有一种待人宰割的期盼。我还制定了一个乌托邦精神的“编剧宪章”,约定每人占15%股份,剩下的10%用来在山里造一个木屋,谁有剧本任务就进山,在小木屋里闭关创作。
大家都摁了血红的手印,还在一个饭馆举行了成立仪式,饭馆名叫懒人餐厅,隐喻了工作室的命运。我们邀请了剧本公司老板,还特邀宋方金作为编剧代表出席,未来的编剧们摩拳擦掌,发誓要在影视业的风口中吃个肚圆。宋方金老师大手一挥,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第二天工商注册,结果被毙了,说东郭先生是历史文化名人,不许注册。这就像晁盖出征之际,忽起一阵狂风,把新制的帅旗半腰吹折,“众人见了,尽皆失色”。我就有点心灰,恰好那是2015年,那些年滴滴、小黄车、摩拜、抖音等接连成立,创业风潮正劲,我哪禁得住引诱,比宋江还没节操,一跺脚去了创业公司。
创业之余也留心编剧圈,同样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那时影视界被一只叫“大IP”的怪兽搅得鸡犬不宁,只见有人手擎一杆大旗,与怪兽正战得兴起,我手搭凉棚一望,那人正是宋方金。他在微博、论坛、脱口秀等战场,和资方苦战了10年。还出了一本《给青年编剧的信》,成为新手编剧们的生存指南。
终于有一天,影视业风小了,我也有再次投靠之意,说宋老师带带我,别辩了。宋方金一摊手,“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活脱脱一个黑砖头转世。说话间扔来一块白砖头,细看是《给青年编剧的信3.0》,一共有49封信,每封信里都残留着硝烟的气味,每封信里都有说不出的萧索。

《给青年编剧的信3.0》宋方金 |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5年3月
我喜欢看宋方金写的剧,尤其喜欢看《手机》。范明饰演的黑砖头戴一副眼镜,念着“三十六计揣在身,我本逍遥一农民”道白出场,由于才华横溢在村里曲高和寡,向费墨教授感慨“我说话他们都听不懂,我很孤独也很寂寞”。黑砖头的河南话台词,和我们村的人说话一模一样,例如这句:“你长得让我很意外,从电话里我听你的声音判断,你长得应该很丑陋,没想到你长得很beatuful。”
河南作家李洱在《石榴树上结樱桃》里写繁花说:“不就是吕秀莲那个老娘们吗,你一个大老爷们,堂堂的技工,还能让她给惹毛了?”殿军说:“行啊你,你也知道吕秀莲?不过,请你和家人放心,搞台独绝没有好下场。”你细品,是不是一个味儿。我边看黑砖头玩三十六计边拍大腿,嫉妒得手疼,宋方金一个山东人,写河南农村这么销魂,这么贴着人物走,哪还有我的饭吃。
如果沿着这个路子走下去,在现实主义电视剧领域,宋方金将不得不和刘恒、海鸰、宛平诸位老师凑一桌麻将,时常还能屁胡一把。但有两件事最怕转移,一个是癌症,一个是兴趣,当影视圈的热钱直流,编剧们却被欺负得顺嘴淌血,宋方金的小书房就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他一晃从大IP干到了微短剧,随着战果的扩大,他还把自己的战斗历程,以及对新手编剧、文学爱好者的提醒,都写入《给青年编剧的信》,终于三易其稿,进入3.0时代。
放着热钱不挣,忙着跟资本家斗争,宋方金为的是啥?我觉得答案在本书的后记里面。正文之后,3篇合同模版之前,一个小小的夹缝里,躺着4页纸的后记——“在光阴里心怀期待”:“苹果园是1号线地铁的终点站,在这里下车以后,再步行26分钟,就能到达我所住的那个叫雍王府的村子。在这间月租150元的平房里,我度过了在北京最为艰难的一段生活。那个时候,我两手空空,悬挂在北京庞大城市的边缘”“许多如我一样的人在这座城市的时光里流转,有的已经离开,有的还在来的路上”“我一直对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心怀期待,也包括对我自己”。
我感觉我偷窥到了这个高声大嗓的汉子的某个地方,那里藏着一份柔情,他曾经苦过一些日子,不想后来的年轻人再尝一遍,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宋方金
10年之后,我的编剧梦又复活了,开始写小说,写电影剧本。开影视公司的朋友催活儿,“你快写吧,这个行业啥都不缺就缺好剧本”。结果《给青年编剧的信3.0》里抡刀就砍:“我国影视界有两大无耻谎言,一是不缺钱,二是缺好剧本。”并且喊出了编剧要抢班夺权的革命口号:“对编剧的提醒是一定不能坐以待毙,有导演能力的编剧要向下延伸去做导演,尽快编导一体;有制作能力的编剧,要向上回溯去当制片人,以编剧兼制作人的身份掌握故事的核心话语权,没有导演和制作能力的编剧,要慎重挑选自己的合作伙伴,要拒绝那些不具备改编价值的大IP。”
我从书里知道了一件事:不能干编剧了,还只是做一个写故事的作家,至少能保全自己的著作权。宋方金用一本书几句话,改变了我后半生的走向,这个贡献可太大了。
除了告诉年轻读者和新手编剧影视圈的猫腻之外,对有志于当好编剧、好作家的年轻人,这本书具有很强的工具箱属性,能成为写作遇到麻烦时随手用的扳子改锥。
对于编剧写作,有些书提供了指导思想,如麦基的“《故事》三部曲”、斯蒂芬·金的《写作这回事》。我读完《写作这回事》一共领悟了两件事,一个是从现在就开始写,另一个是少用形容词和副词;《故事》则在原则和哲学层面提供了深度,以及让我牢牢记住了“至暗时刻”这个词。悉德·菲尔德和理查德·沃尔特则在执行面提供了很多方法。
宋方金特别善于将高深的理论,转化为简单易行的操作指南,《给青年编剧的信3.0》吸收了几位大师的养分,并在他们的基础上进行了通俗化、工具化、可操作化(本书甚至贴心地附了3份格式不同的编剧合同)。比如为了解释悉德·菲尔德创造的情节点的概念,本书把编剧技巧总结成4个字:钩子、阻力,并给出了详细解释。
读书过程中,我认真做了笔记,把对写小说和写剧本有用的,都认真记下来。比如宋说,“只有一个大的事件降临,人的性格和行动才显现出来,越极致的事件越体现人物性格。故事本身没有什么无法破译的秘密,故事的秘密就是两点,一点是选择和压力,另一点是人物关系”“什么叫戏剧?人物关系发生了变化就叫戏剧。所有的戏剧矛盾都是人物关系发生了变化,所以在艺术世界里面基本不写正常的人正常的事。像李樯的《孔雀》好像写的是日常中静水流深的故事,但事实上每个人物都处在自己生命的关口上,难以渡过。这就是文学、故事,要把人物推到绝境”。
那么什么是压力,什么是绝境呢?解释这一点的时候,宋方金显示出了化神奇为日常的能力,他简单概括为“坏事”两个字,说坏事里包含着世界的真理,对于一个优秀的讲故事的人来说,他的价值在于向全人类传递坏消息。坏消息意味着变化,讲故事的人就是必须要传递坏消息的人。
电影编剧经常把平常的事写得深刻,而电视剧编剧常把深刻的事情写得平常,作为写过电影的电视剧编剧,宋方金有文艺要大众化和通俗化的自觉性,而且有幽默的本能。为了解释什么叫坏事,他列举了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8句诗,一共8件坏事,“没有一句是好消息,但是多么动人”。
我这样一个在影视圈的岸边溜达了半辈子的人,读完本书还深有收获,相信对有志于文的年轻人,一定能起到入行指南、生存手册、避坑宝典的作用。年轻读者,不要辜负了宋方金老师的一片心。
《飞狐外传》里王铁匠唱过一首情歌:“小妹子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给青年编剧的信3.0》,你要十七八遍挂在心。(首发于2025年4月18日《经观书评》,原标题《每封信里都残留硝烟的气味》)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614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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