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魏淑芳
文字:乡村黑嫂
堂叔名叫魏现平,要真正论起来,跟俺不能算是近枝儿本家,也就是已经出了五服。
他小时候命苦,没出生爹就去了。娘因此动了胎气,造成他出生时不足月,小得一只鞋都能装下。
当时都说他成不了人,结果出乎大家预料,他硬是活了下来。
也就是说,他从出生就没有见过自己爹,是俺堂奶奶独自一个人把他拉扯长大。
在过去的农村,一个女人,要独自拉扯孩子,其艰难程度难以想象。
也不知道是劳累还是生气,随着堂叔一天天长大,堂奶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到堂叔十八岁时,她竟然一病不起,一个月后就撒手而去。
从那个时候起,堂叔就成了一个人,这造成了他娶媳妇困难,一直没遇到个合适的。
二十七岁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他半夜冒雨回家遇到了一件难以置信的怪事。
用他的话说,当时差点把他的胆给吓破。
也正是这件怪事,使他的人生发生了无法逆转的改变。
自从堂奶奶去世后,堂叔就很少在家里住,特别是夏天,多数时候都住在地里。
那时候他在地里种了一片西瓜,不是整块地的种,而是找个角种一片,四个地角轮流,以免造成重茬。
他在地边上搭了个棚子,里面锅碗瓢盆啥都有,吃住不成问题。
进六月后,西瓜正是堆积糖分的时候,雨水却开始变多,他那个瓜棚摇摇欲坠。
农历六月十一那天,天刚黑就开始下,到了十点多时变成倾盆大雨。
他独自一个人,在瓜棚里悠哉听着雨声,在地里住习惯了,根本不知道啥叫个害怕。
不料想,大雨连下几个小时,堂叔睡得正香,瓜棚突然塌了,差点把他闷里面。
瓜棚虽然是用小儿手臂粗细的棍子扎成,上面却非常简陋,只是盖着秸秆和油布。
他拿着把手电从倒塌的瓜棚拱出来,刚露头就被淋了个透湿。
瓜棚里不能睡了,只能回家,等天亮雨停后,再把瓜棚给搭起来。
就这样,他拿着手电筒,冒雨蹅泥回了家。
堂叔家一共三间房,两间堂屋,过去他跟堂奶奶一人一间住,还有一间低矮的东屋当灶房,这间东屋连个门也没有。
以前堂奶奶活着时,屋子外还用棍子扎了圈篱笆,自从堂奶奶去世,堂叔也没有管过。
那些棍子也不知道是沤烂了还是被人给拔走当柴禾了,都不翼而飞。
这就造成他家里没院墙,直接就能走到堂屋门外。
里面也没啥东西,根本没上过锁,手一推就开。
家里没有别人,而且是深夜,堂叔把湿衣裳脱掉后站雨地里淋了一阵。
冲干净后想要打手电照明进屋,可手电好像是进水了,根本不亮,堂叔只好作罢,摸黑进屋爬上了床。
堂叔的床是过去那种笨重的农村木头床,长有两米,宽有两米多。
虽然是双人床,但平时只有堂叔一个人睡,上面除了几件旧衣裳,什么都没铺,光板。
这张床呈南北状,靠着东边的墙摆放,床头顶着南墙和半扇窗户。
我之所以喋喋不休在这里描述这张床的摆放位置,是因为等下将要发生一件怪事,而这件怪事跟这张床有直接关系。
外面雨下得还挺大,屋里不是太热。堂叔躺下后,没多久就进入了似睡非睡状态。
但就在这个时候,堂叔突然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感觉床上还有个人,并且在他耳朵边吹了一口气。
虽然睁开了眼睛,可屋里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
堂叔把手摸向枕头边的手电,悄悄推动了开关。
手电还是不亮。
正在这时,床里面角落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就像是有个东西在爬行似的。
难道是自己没在家,有什么小动物进屋里避雨跳到了床上?
堂叔脑子里转了个圈,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另外他一个人生活习惯了,平时胆子特别大,觉得是小动物后,直接又躺了下去。
刚躺下去,就听到一阵清晰而压抑的声音。
那种声音像是有人压着嗓子,又像是什么东西受疼后,想喊而不敢喊发出的声音。
他再一次猛坐了起来。直到这个时候,他身上还没有穿任何衣裳。
手电不亮,他只好伸手摸索。
幸好前几天扔在床上的大粗布裤衩还在,摸着后也顾不上找反正面就穿在了身上,然后厉声喊。
“谁?”
悉悉索索的声音停止,可他仍然感觉到靠着东边墙的位置藏着东西,隐约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他想要离开床去点灯,又怕下去后会出事,只好反复推着手电,想让它亮起来。
连推几次无果,他也发了狠,使劲拍了起来。
连拍几下,手电突然亮了起来。
“呜呜!”
手电刚亮又熄灭,床里面角落靠墙的地方却传出一声压抑的呼喊。
这可不是小动物能发出来的。
问题是,人怎么能发出这种声音?
堂叔又奋力拍着手电,奈何手电就亮了那么一下,再拍不管用了。
恰在这个时候,外面有道闪电划过,借着一闪而过的光亮,堂叔往靠着东墙根的床角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他那么胆大的人,顿时吓得头皮发麻。
刚才的亮光中,有张惨白的脸在东边墙根和床角出现。
这张脸披头散发,湿漉漉的,脸上只有一只眼睛,正顺着床撑中间的空隙直勾勾窥视着他。
冷不丁看到这么一张脸,堂叔吓得从床上滚了下来,手脚并用着往外跑。
刚跑出去门,又听里面传出呜呜的声音。
堂叔在雨地里站住大吼。
“你是谁?”
里面没有任何回答,他刚要转身走,冷不丁感觉脚脖子被什么东西给抓住了。
堂叔头皮上如过电流时,又是一道闪电亮起。他看到一个长发穿着红衣的人,正靠着门槛半躺半坐,一只惨白又被水泡得满是皱褶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脚脖子。
堂叔胆子再大,也受不了这种接二连三的惊吓,蹲下去就掰抓着自己脚脖子的手。
闪电接踵而至,他又恍惚看到对方红衣下肚子好像高高隆起。
掰开这只满是皱褶的手后,堂叔转身就跑,一道雪白的亮光从屋门处照向他。
对方竟还有把手电?
知道打手电,那肯定得是个人吧?
堂叔站住,手挡住手电筒的光,慢慢到了东屋灶房边,都是熟悉的地方,伸手摸到半截蜡烛点着。
堂屋门口,对方拿着手电先照堂叔,又照自己。
对方好像想告诉堂叔不要害怕,让他过去。
堂叔用个筐子盖在蜡烛上,冒雨从东屋走到堂屋边上。
看清后才发现这是个穿着一身红衣裳,被雨淋得透湿的长发陌生女人。
女人脸上也不知道是泪还是汗,用手电照自己隆起的肚子。堂叔一看,这竟然是个临产状态的女人!
女人非常年轻,超不过三十岁,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堂叔,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
堂叔急得团团转。
首先,这个女人他完全不认识。
其次,女人临产,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这么大雨,她一个临产的女人,怎么会跑到自己家?
眼看女人疼得死去活来,堂叔一咬牙把她抱到了床上,然后拿着她的手电跑了出去。
堂叔把俺爹俺娘叫了起来,俺娘一听,吓得赶紧跑去了堂叔家,边跑还让堂叔赶紧把俺大娘也喊起来。
天亮后,堂叔屋里多了个小姑娘。
堂叔站在外面,一遍又一遍跟俺爹解释,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半夜差点没把他给吓死。
当时我就站在一边听,村里看热闹的人非常多。
因为这种事太稀罕了,大家都想知道女人是谁,跟堂叔什么关系。
女人一句话都不说,堂叔瓜也顾不上管了,在家里照顾了这个女人半个月。
然后,女人消失了。
她走了,把那个小姑娘给留下了。
小姑娘才半个月大,躺在床上哇哇一直哭,堂叔站在屋里傻了眼,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半天后,堂叔回过神来,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冲看热闹的一个女人喊。
“春贵家,帮我喂喂孩子。”
人群中一个抱孩子的妇女面红耳赤,但没有拒绝,把自己孩子让别人抱着,坐到床上,背对着大家喂孩子。
堂叔蹲在门边,脸朝外看着大家宣布了一件事。
“这个闺女,以后就是我魏现平的孩子。太小,我不知道咋办,你们先帮帮我,以后需要我帮忙,你们就说话。”
堂叔把这个小姑娘留了下来,取名叫魏淑珍。
他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半夜临产时跑出来,也不知道人家叫什么,更不知道养着魏淑珍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可怜孩子。
二十八岁的堂叔,开始当爹了。
以前他都是住在地里,有了魏淑珍后,堂叔搬到了家里,并且把院墙也修了起来,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魏淑珍是村里那些有孩子的妇女帮着喂大的,一直到两岁以后,堂叔开始用面汤和饭养她。
那时候我只有十二岁,但我记得,魏淑珍从来没有穿过一件脏衣裳,堂叔总是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
他把自己最好的,能给的,全都给了魏淑珍,让小姑娘的童年快快乐乐,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
堂叔没有娶过媳妇,但村里没人笑话他,就凭他把魏淑珍养得那么好,谁有资格取笑他?
一个男人,要养着个姑娘,其艰难别人难以理解。堂叔仍然每天乐呵呵的,提起来就是俺珍珍多好看,俺珍珍多听话。
堂叔从来没有跟魏淑珍红过脸,更不要说动手打了。
魏淑珍也懂事,打小跟着堂叔,爹前爹后喊着,长大后人也勤谨,学习还好。
堂叔唯一一次生气,是魏淑珍上高中后,突然回家不上了,要外出打工。
堂叔暴跳如雷,却又小心翼翼问她为啥要打工。
魏淑珍不说理由,堂叔坚决不同意她去打工。
其实,从魏淑珍懂事起,就已经知道了过去的事,她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村里有些人会说闲话,当然会传到她耳朵里。
这次不上学,是因为她青春期多愁善感,突然感觉爹养着自己太苦了,自己上学还得花爹的钱,她决定打工来养活自己和爹。
旁边看热闹的人也劝堂叔,说她一个姑娘家,早晚得嫁人,你这么供她上学,不是给别人家供吗?
她想打工就打工走呗。
堂叔一脚把对方踢走,转身把手高高扬起对着魏叔珍。
巴掌终究没落下去,堂叔叹了口气蹲下,看着魏淑珍开始哀求。
“珍珍,爹知道你咋想的,你是心疼爹。可是爹不苦啊,爹不识字,却知道上学对你有多重要。爹求你了,不要任性,要不,爹给你跪下?”
魏淑珍眼里的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下午就回了学校,再没有提过不上学的事。
三年后,魏淑珍考上了大学。
收到通知书那天,堂叔高兴得站在村口,碰见人就嘿嘿笑,不等别人问,他就咧嘴先说。
“俺珍珍考上大学了。”
大家看着这个从二十八岁,独自养着魏淑珍的汉子,都轻轻点头。
那个小时候吃着百家奶活下来的姑娘,竟然考上大学了,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一件事。
堂叔硬是把她供进了大学。
大三暑假时,魏淑珍在城里打暑假工,堂叔家突然来了两个人。
两个妇女,一个大概五十来岁,一个挺年轻,两人都跟魏淑珍很像。
堂叔骑着三轮去了县城,把魏淑珍接回了家。
他说有事,但没说什么事。
五十来岁的妇女,就是当年那个雨夜闯入堂叔家的女人,也是魏淑珍的亲娘。
陪着她的,是魏淑珍的亲姐姐。
娘俩出现,惹得村里很多人好奇,都跑过去看热闹。
堂叔蹲在院子的梨树下吸烟,一根接一根。
魏淑珍的姐姐哭着说了当年的事,她们娘能听见却不会说话,心强,一直想要个儿子。
为此,她躲了出来,雨天钻进了堂叔家,想要避雨,却因为慌张导致临产。
恰好那时候堂叔回来了。
十五天后,她独自离开,又回了自己家。
现在,她想孩子了,想要把魏淑珍接走。众人听得恍然大悟,有了这番解惑,大家终于明白了当年是怎么回事。
堂叔看着魏淑珍,笨拙说:“珍珍,跟你娘和姐姐回去吧。”
魏淑珍看着哭泣的娘和姐姐,慢慢跪下磕了个头。
然后,她跪着问了一句话。
“你当年离开后,没忘这个地方吧?你当年能冒雨跑到这里,说明并不是太远吧?这么些年,你咋不来看看我呢?”
妇女的泪又是大颗大颗往下掉,伸手想摸魏淑珍的脸,却被她给躲开了。
“这个头,是磕你当年生下了我。我一直都是魏现平的闺女,所以我哪里也不去。当年,是爹决定把我养大,是爹救了我……”
堂叔在一边摆手。
“珍珍,别这样说,是你救了爹,有了你,爹才有了奔头……”
“爹,你别说话。”
魏淑珍不让堂叔说话,盯着他很认真问了一句。
“爹,你不想要我了?你要赶我走?”
堂叔赶紧摇头,这是他亲手养大的闺女,哪里舍得赶走?
魏淑珍又看着亲娘和亲姐姐。
“一个男人,从二十八岁起就带着个小姑娘一起生活,他没让我吃过一点苦,把最好的都给了我。现在我长大了,却跟你们走了,我还能叫个人吗?”
众人听得不由自主点头,好姑娘,说得好!
“当年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记恨,但现在你们来要人,是怎么想出来的?你们体会过这个男人的感受吗?她是俺爹,是把我捧在手心里养大的爹,我不许你们到这里来让他担惊受怕。”
“我要真跟你们走了,他肯定会笑脸相送,但我走之后,他就得病,活不成。我是他的命,从小就是,现在我长大了,以后,他就是我的命,该我照顾他了。”
魏淑珍说完,把娘和姐姐赶了出去。
今生今世,她不会再见她们。
堂叔铁一样的汉子,那一刻泪流满面,蹲在梨树下,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多年付出,他从没想过回报,但回报却不知不觉中到来了。
魏淑珍毕业后,在我们当地找了工作,还把堂叔接了过去一起住,打扮得像个城里小老头,过年过节,就会带着堂叔一起回老家住。
住在那片曾经有三间破屋的地方。
那是她的来时路。
多年前,堂叔除了一片瓜田和三间破屋,一无所有,整天无所事事。
后来,他遇到了刚刚出生的魏淑珍,他决定养着她,开始学着当一个姑娘的爹。
从那一刻起,他便从一无所有,变成了拥有一切。
放假时,我经常看到堂叔坐在盖成新房的门前。
魏淑珍坐在一边陪他说话,她的孩子在一边奔跑玩耍。
这很美好,不是吗?
这挺幸福,不对吗?
梨树下,趴着一只哺育幼仔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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