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数到那个数字的时候,手指都是抖的。

两百三十,后面跟着四个零,银行屏幕蓝光一闪一闪,像过年夜里打工子弟的手机。

我把头低下,沙哑地问柜台女孩:“这是总的?”

她点头,微笑,声音干净:“阿姨,您看,我们把您这十八年来的入账做了汇总,合人民币,总共是两亿三千万零四千九百七十一。”

我没听清最后四个字,脑子里只剩下“一二三四九七一”,像小学蹦字卡。

我把那张小票塞进棉背心里,出门站在银行门口的槐树下,树叶油亮亮,我嗅到一股熟悉的清香,像女儿小时候洗头发那瓶便宜洗发水。

我叫她小鱼。

小鱼远嫁卡塔尔,是十八年前的事。

当年她刚大学毕业,学的是建筑经济,没考公务员,跑去青岛找实习,忽然有一天给我打电话,说她在一个展会上认识了一个阿拉伯人,英语说得比她好,好得像在电视里。

她笑着说:“妈,他不是阿拉伯人,他是卡塔尔人,叫萨米,是做建材供应的。”

我当时一句没听懂,只听懂“建材”,我以为是卖砖的。

卖砖能把女儿带走?

我脖子里的玉坠子热了一下,我问她:“你不会去那边吧?”

她停了停,说了句让我心跳一颤的话:“妈,我可能要去试试。”

我当时就急了,像锅边滚开那一下的声音,大,我说:“你试试什么?你一个姑娘家,跑那么远。”

她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轻轻问:“妈你当年想来城里,是不是也没人同意?”

我又不说话,手心里全汗。

她那时候已经去过两次卡塔尔,是跟着一个项目团队去见业主,回来时带了一袋枣子,很甜,很干净。

她把枣子一颗一颗摆在桌上,说:“妈,这边的枣子是当零食吃的。”

我笑她:“我们这枣花一出,蜜蜂就成群。”

她眨眼睛,说:“您看人家蜂蜜卖得比我们稠。”

她心里装的东西,真是跟我不一样。

她过去了,最开始她说只是过去半年,帮团队跑投标、跑合同,半年后她说要留下来,说她找到了一份在本地企业的工作,做采购协调,帮着把国里的东西和那边的需求串起来。

我不懂她说的那些词,采购、协调、供应链,听着像切面条,切不齐。

我只知道她开始往家里打钱。

第一笔五万,我拿着存折在村口晒冷,邻居们围过来看,我们这边把钱叫“票子”,谁家的票子厚谁就有本事。

隔壁赵云秀扯着嗓门说:“小鱼真能耐。”

我嘴硬着:“是她辛苦。”

她又问:“你姑娘在那边是不是老…那啥的?”

她话没说完,我看了她一眼,她嘟囔着改口:“加班。”

我那时候心里一点不舒坦,我想,“远嫁”这两个字哪是闹着玩的。

她以后每个月都打钱。

有时候三万,有时候十万,有时候忽然一下子两百万,像从天上掉的雨点,砸在我们的土屋顶上,把瓦都拍亮了。

我每次都去银行,把小票收好,把账本记上日期,像记菜账。

我问她:“怎么这么多?”

她笑说:“妈,项目结了,我拿到了分红。”

我问:“你那个公司多大?”

她就支吾:“中等吧,妈,我现在做的是跨国采购。”

我不懂,我只看到了帐本上的数字越来越好看,像我们村口新铺的柏油路,黑黑的,实直。

钱来了,我先修了房子。

老屋拆掉,建起三层楼的青砖房,我毅然决然用白色墙漆,窗户换成断桥铝,阳台向南,一到冬天也有太阳进来,暖得像猫背。

我们家门口的那条泥路,我找村主任王三,拿钱铺上了路,沿着村一直铺到外面的县道,谁骑车都说省力。

我还给村小学换了窗和桌椅,换了镜片,孩子们坐在新的椅子上咯吱响,把练习册整齐码在桌角,一排一排像菜市场里的豆角。

这些都用了钱,我一笔一笔出。

大家都说:“这二嫂出手阔。”

我笑,心里发虚,我其实每天还是买最便宜的酱油,油也用自家榨的,每次去菜市场,总是挑不红的西红柿,便宜。

父亲早逝,家里一直靠我拉扛,我模样普通,嗓门大,手指粗,但对钱有敬畏。

小鱼的短信总是简单:“妈,前两天那边有沙尘,我受不了,鼻子堵。”

我回她:“买个净化器。”

她回:“买了,还是有味儿。”

我又问她:“那你男朋友呢?”

她打字很快:“他也是过敏人。”

我盯着那几个字,心里有点变味。

这话里有谁?

她有时候半夜打视频,背景是白墙,一盏黄色的灯,灯发布着风一样的影子,她坐在桌子边,小眼睛亮。

我常问:“你让我看看家里。”

她笑着摇头:“妈,回来再看。”

回来?

她十八年没回来过。

不是她不回来,有两次她买了机票,临到头都没回,先是说要去沙漠参加一个客户的活动,后来说有事情请不了假,她说那边休假非常严格,排班像火车表。

我每次都要呛她两句:“你忙到没边。”

她也不吱声,就用眼睛那种笑,看得我心软。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结,那就是钱到底怎么来的。

我把这话问过很多次,她每次都说“项目分成”,说她做了很多事,有些带来了利润,她拿到了分红,我听得多了,就从不问。

谁愿意说钱的细节?

我们村谁都问,我不说,他就说:“她在那边肯定嫁了个…大款。”

这词我不爱听。

我说:“她自己能赚钱。”

他们半信半疑。

这十八年里,我把钱用得加糖加盐,我不干浪费,一点一点实打。

我们村旧学堂,我找老校长,设了个奖学金,名字就叫“小鱼奖学金”,每年评十个孩子,给他们每个人一千五,鼓励他们读书。

我还给村卫生室换了药柜,买了两台新的雾化器,老王头儿喘,拿来用着舒服。

这些东西用了钱,也用了心。

我给小鱼发照片,她总是回个笑脸,我心里低她一点,她是我女儿,她把我的世界铺平了。

直到去年,云秀在我家院子里泡脚,边泡边说:“你不去看看你女儿去?那边的沙,我听说都进眼睛。”

她这话像一根钩子,钩住我心里那个多年结。

我那天晚上把小票翻出来,一张一张铺在床上,像是铺麻将,我看到那些数字整齐,我又想到她18年,今年她36了。

不看,还看什么?

第二天我去县城办护照,进那个窗口,里面一个小伙子戴着眼镜,声音正。

我不供应英语,我拿出身份证,他说要拍照,我问他:“能不能把我头发梳好一点。”

他笑笑:“阿姨,照出来不会太丑。”

我就坐他给我搬的小板凳,一边坐一边把手放在腿上,他给我拍了一张,我看了看,觉得像个老豆腐。

后来办签注,又要各种证明,女儿在那边给我发邀请函,说她会安排接机,我看着那封英文邮件,感觉它像晒晾的衣服,飘。

我入了群,群里人讨论机场到底是哪个门,我在里面沉默,只看到有人说“哈马德国际机场很大”,有人说“有莎莎香料很好吃”。

我那几天忙着准备,买了泡菜,买了瓜子,买了拉条子,我把各自装到袋子里,有的扁,有的鼓,像娘家的脸。

有人问我:“你送那么多东西,能带上?”

我大手一挥:“不行我就扔。”

我看到了自己的决心。

出发那天,县里那辆去机场的大巴是五点发车,我四点半就在门口等,空空的街上有一个早起卖油条的老头,他看我背着一个大包,说:“去哪里?”

我说:“去看闺女。”

他笑:“有福。”

我点头,又忽然想哭,却没哭。

机场很亮,地板亮得像刚刷的油,亮到我不敢踏,我怕脚印太重。

卡塔尔航空的那架飞机很大,大得像一条白鱼,我横穿过去,找到我的座位,靠窗。

空姐穿着很漂亮的制服,像电视里的模特,她微笑着问我要不要喝水,我拿了杯水,用两个手指夹着,喝,生怕洒了。

身边坐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穿黑T恤,声音温柔,他说他去那边做球场维护,我问:“你踢不踢?”

他笑:“那边有世界顶级的球场。”

我点点头,听不懂,但觉得热。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心在喉咙,像上坡一样,耳朵里嗡嗡,我抓着扶手,手心的汗像一条小河。

我闭眼,想着小鱼小时候,扎两小辫子跑在院里,脚丫很干净,白白的,这世界跑起来都是她的位置。

我再睁眼的时候,窗外已经是金黄,下面的云像棉花芝士。

十个小时后,我看到了一个更亮的地方。

哈马德国际机场的玻璃高得像天,太阳透进来不刺,只是白白的光铺开,有人找我,我看到了他。

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男人,站在出口,手里拿了一把红玫瑰,脸上笑,眼睛深,像水井。

他举着牌子,每个字都写得工整:“李阿姨。”

我愣了两秒。

他往前走两步,中文出声:“妈,我叫萨米。”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把花递给我,我接过去像接一个饺子。

我看着他,真的不敢相信他那口中文。

那一刻,我不是惊讶钱,而是惊讶人。

我以为我会看到一个不会说我们的语言的男孩,结果他喊“妈”的时候,没有一点拗口,像在县城的喝酒铺子里喊“老板”。

我呆住了。

他又笑,伸手想帮我提包,我本能地往后一缩,怕他觉得我的袋子破。

他弯下腰,把包拎起来,手背上有一块小疤,颜色浅,像某次擦到砂纸。

他伸手的时候露出手腕上一串小蓝珠,看起来像祈祷用的串,我没敢问,我只看他手骨,细细的,白白的。

我们往外走,空气是热的,但不闷,像夏天洗完澡把头放在风里。

他一路用中文跟我讲:“这边司机不好停,妈,我们快一点。”

他叫我“妈”,我心里软了,他是真叫,不是学的。

到了车里,他先把我包放在后面,说:“坐,系安全带。”

我坐进去,我看到车里的装饰很简单,没有镀金,也没有奇怪盘饰,有一张家人合影贴在仪表盘旁边,里面有小鱼,她穿一件淡蓝色衬衫,头发扎在后面,笑得像九月的太阳。

我摸了摸那个照片,他说:“这是我们去年在海边拍的。”

我问:“海边?”

他点头:“我们的城市边上就是海。”

车子开出去,路很宽,车不多,路两边的建筑都是白的,有的像方糖,有的像小说里说的城堡。

我看到了海,蓝得像我小时候洗衣服的蓝粉,哗啦哗啦。

我又看到很多穿白长袍的人,他们走路轻快,他们说话我听不懂,像是风在沙里。

车开了半小时,他停在一个低层住宅区,我问他:“不是住大房子?”

他笑:“我们喜欢这儿,安静。”

我眉头微微一紧,内心有一个声音往出挤:“你们这些年寄这么多钱,怎么住这么…普通?”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疑问,他抓了抓方向盘,说:“妈,我们的家在这里,不在钱里。”

这句话很慢,很稳,像一只猫从窗边走过去。

他把车停好,我下车,看到门口有两盆绿植,叶子肥,像无油的饺子皮。

门开了,小鱼站在门口,穿着一件深灰色T恤,底下是宽腿裤,她光脚,脚趾涂了透明指甲油,她眼里有水光,是喜,是惊,是怕,我走过去,一把把她抱住。

我们就站在那儿,像站在院子里的夏夜里看星,抱了很久,谁也没松。

她把我领进屋,屋里没有我们想的那些华丽,墙上是我们家那种挂钟,沙发也是普通的布艺,烧水壶还是我们那款红盖子的。

我一看那红盖子,心里一下热了。

她急忙把我领到餐桌,桌上摆着一盘白米饭,一盘炖肉,一盘蔬菜,还有一个小碗里放着辣椒,我一闻,辣椒竟然是我们那边的味。

我笑着说:“你们这蔬菜,像茄子,很漂亮。”

她说:“妈,这是他们的蛋plant,跟茄子很像。”

我咀嚼了一口,软软的,带着一种香。

萨米坐在对面,动作很自然,他拿起一个小壶,往我杯里倒了一点咖啡,那咖啡很薄,像茶,他说这是他们的咖啡,香得不刺鼻。

我小心地喝了一口,后味有点干,我把杯放下,问:“这东西喝了能睡不?”

他笑:“临睡我们喝薄的。”

我被他的“我们”戳了一下软处,我抬头看他,很认真。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温柔的沉静,没有我们电视里那些外面男人的花哨,有一点像把碗里汤熄火前那下沉。

晚饭吃到一半,小鱼忽然停了手,盯着我问:“妈,你看我们家像你想的那样吗?”

我停了筷子,目光在人家的玻璃茶几上停下,我看到了一本杂志,上面是建筑图片;又看到角落里有一个孩子的玩具,车,小车,蓝色的,小马达,扭起来会跑。

我问:“谁的?”

她笑,伸手把玩具拿起来,这时候一个小小的脚步声从卧室里跑过来,我一看,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眼睛都像她,黑黑的,亮亮的。

我一下站起来,手抖,手里拿的筷子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小女孩跑来抱我的腿,小男孩机灵地看我,我蹲下来,抱了他们,心里像有谁把灯全开了。

我摸着小男孩的头,他头发软软的,我问:“叫什么名字?”

他用中文说:“李面。”

我噗嗤笑了出来,有点熟悉的混乱,小鱼在旁边抿嘴笑,她解释说:“他的小名叫面,是他爷爷起的,另一个叫果。”

两个孩子。

我看着他们,眼里热乎乎的,嘴依然念旧,我问:“这名字好,像我家菜名。”

萨米在一旁认真地看着我们,他眼睛里有那种客气的笑,我突然微微理解了,他是安静的人,他把家里所有动静先听,然后再说话。

吃过饭,他把碗收拾到厨房,动作熟练,打泡沫,跑水,小鱼在旁边擦桌子,一边擦一边问我:“妈,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不够…怎么说…豪?”

我也笑,伸手点她额头一下,低声说:“你是我女儿,你的沉稳比豪气值钱。”

她听了,眼睛一亮。

但那句话像小石头的后面有石山,我在笑的同时,心里那个困惑还是直的。

第二天早晨,我在他们家阳台上晒太阳,阳台朝海,风是淡的,有一点咸,空气里有一种叫什么的东西,像混着香料和木头的味,我想起了我们那边秋天烤玉米的味。

萨米拿来一个盘子,放了几颗椰枣,他把盘子端给我,低声说:“妈,这个,早上吃,甜。”

我拿了一颗,他坐在旁边,双手握着茶杯,我瞄了他手上的疤,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弄的?”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笑说:“以前做事,切到了。”

我没再问,心里却像有一只猫把爪子缩起来,软软,我想着问他更多。

中午,小鱼带我去了一个市集,叫Souq Waqif,她说这是老市集,我看到了很多店,卖香料的、卖布的、卖金子的、卖鸟的,香料的店里各种颜色的粉堆成小山,黄的、红的、黑的,我站在那儿闻了很久,鼻子辣辣的又甜甜的。

有一扇门开着,里面坐着几个老人,他们穿着白衣,抬头看我们,眼神像我们村巷里的老头儿,带一点好奇。

小鱼拉我进一家卖披肩的店,我们选了两条,一条给我,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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