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跨越四十年的恩情
"那一年,我如今的退休工资是2500元,你信不信?"
在社区花园的石凳上,我对身旁的年轻人轻声说道。
一九八二年的早晨,天还没亮,我就被母亲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赶紧起,今儿李阿姨要来,说是给你介绍个工作。"母亲催促着我,手里还拿着一把木梳,示意我快点梳头。
彼时高中毕业的我,正面临着"待业"的窘境,每天无所事事地在家里混日子,我们那一届是最后一批老高中生,大学考不上,到处又是"文革"后遗症,工作难找得很。
父亲三番五次地数落我,说我这辈子怕是只能当个"吃闲饭的料"了。
"你瞧瞧隔壁王家的闺女,早就去街道办当了临时工,你呢?整天抱着本破书,能当饭吃啊?"父亲叹着气,手里的旱烟袋敲打着八仙桌边缘。
我们家住在一栋六层的老式楼房里,走廊式结构,一层四户人家,共用一个厕所和水龙头,冬天打水手冻得通红,还得排队。
李阿姨是我家隔壁单元的邻居,在机关当公务员,是街道上少有的"吃商品粮"的干部,平日里总是一副干练能干的模样。
我其实挺怕她的,每次看见她,她总会问我学习怎么样,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她就会皱眉头,眼睛里透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劲儿。
那天,她来了,穿着一件簇新的藏青色的确良衬衫,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手里还提着个公文包,看起来特别有派头。
客厅里的老式座钟滴答作响,墙上贴着的几张全家福已经泛黄,其中一张还是我高中毕业时照的,那时候意气风发,以为前途一片光明。
"小杏啊,我给你争取了纺织厂的一个名额,明天去报到。"她说这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在说:这个机会千万别糟蹋了。
母亲连忙倒了杯热茶,手都有些抖,茶水差点溢出来。
"李姐,这可真是太感谢了!我们杏子没出息,能进纺织厂是天大的福分啊!那可是'铁饭碗'啊!"母亲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在那个年代,一份稳定的工作就意味着一个家庭的希望。
李阿姨摆摆手:"别这么说,小杏是个好姑娘,就是需要个机会。"她轻抿了一口茶,"不过丫头,进厂容易干好难,头几年可能会很辛苦,你得做好准备。"
父亲这时从里屋走出来,激动地搓着手:"李同志,这个情我们记下了,以后有啥事您尽管开口!"
"老张,别这么说,咱们都是邻居,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李阿姨说得轻松,但我知道,在那个"关系"决定一切的年代,她一定费了不少力气。
就这样,我成了纺织厂的一名普工,拿着二十几块钱的月工资,在一排排轰鸣的织布机旁度过了青春岁月。
那时候的纺织厂可是"香饽饽",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震得耳膜生疼,棉絮漫天飞舞,呛得人直咳嗽,有时候一个八小时下来,嗓子眼儿都是干的,嘴唇上裂开一道道口子。
但我从没抱怨过,因为我知道,这份工作来之不易。
李阿姨时不时会来厂里转转,那时候单位之间走动很频繁,一来是拉关系,二来也是关心职工。
见到我总会停下来问几句:"小杏,工作适应得怎么样?""有什么困难没有?"她问的都是些简单的问题,但每次都让我感到温暖。
厂里有个老师傅叫王大娘,是纺织组的老人了,技术好,人也热心。
有一回我操作不当,把线给断了,急得直哭,王大娘过来帮我接好,还教我技巧:"丫头,干活不能急,心急手就跟着乱,布机最怕伺候的人乱了阵脚。"
慢慢地,我开始喜欢上这份工作,虽然辛苦,但每个月发工资时,看着那一摞票子,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拿到钱别忘了交给你妈,剩下的自己留点零花。"李阿姨在我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时这样叮嘱我,"年轻人要懂得感恩,要知道赚钱不容易。"
一九八七年,厂里组织工人进修,这在当时是个稀罕事,因为大部分工厂都只关心生产指标,很少有精力搞什么培训。
李阿姨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事,专程跑来我家,那天刚好下了一场小雨,她的鞋子上沾满了泥点。
"小杏,去报名!"她言简意赅,站在我家门口,雨水从她的塑料雨披上滑落。
我犹豫着:"李阿姨,我学习不行,怕考不上..."高中毕业后,书本上的知识早就丢光了,我担心自己跟不上。
她敲了敲我的脑袋:"傻丫头,不试试怎么知道?我看你挺聪明的,就是不肯下功夫。现在国家形势不一样了,讲求文化素质,你不提升自己,将来可怎么办?"
家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新闻联播》,说什么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改革开放要靠人才。
李阿姨的话让我心里一动,也是啊,总不能一辈子就做个普工吧?
就这样,我成了车间里少数几个参加进修的工人之一。
晚上下班后,我抱着书本在昏黄的台灯下学习,困了就用凉水泼脸。家里的油灯早就换成了电灯,但那盏台灯的灯光依然不够亮,照得书页上的字有些模糊。
车间里有人笑话我:"杏子,你这是想干啥?还想当工程师啊?"
我不理会他们,只管低头看书。那段日子虽然辛苦,但却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可能性。
母亲有时候会心疼地说:"丫头,别学了,眼睛都熬红了。"但我知道,只有学习才能改变命运。
李阿姨时不时会送来一些学习资料,有时是一本书,有时是一份报纸上的文章剪报。"这个对你有用,看看。"她总是这样简单地说,然后匆匆离开,好像怕我感谢似的。
王大娘看我这么用功,也经常在工作中指点我一些技巧,让我少走弯路。
"丫头,你这双手巧,脑子也灵,比我们这些老太太强多了。"她笑着说,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好好干,厂里正缺这样的人才呢!"
九十年代初,厂里开始推行"技术等级工资制",也就是说,技术好的能多拿钱。
我参加了考核,凭借这几年的学习和实践,一下子从学徒工跳到了中级工,工资涨了不少。
不久后,我又被提拔为小组长,手里有了十几号人。
那天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我鼓起勇气,买了一盒月饼,那时候"稻香村"的月饼是城里最好的点心,一盒要七八块钱,几乎是我两天的工资。
我带着月饼去了李阿姨家,她家住在我们楼上,比我家宽敞,有三间房,还有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在当时可是稀罕物。
"这是什么意思?"她看着月饼,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李阿姨,这只是点心意..."我支支吾吾地说,心里直打鼓。
"小杏,我帮你不是为了这个。"她把月饼推了回去,"你好好干,不辜负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她的坚决让我有些慌张,站在她家门口不知所措。
"一点小事,用得着这样?拿回去给你爸妈吃。"她语气缓和了一些,"我今晚还要加班,你先回去吧。"
我红着脸把月饼拿回家了,心里却暖烘烘的。
回家路上,我遇到了老周,他是厂里机修班的师傅,比我大五岁,手艺好,人也实在,每次机器出了毛病,找他准没错。
"杏子,这是买什么好吃的啦?"他笑着问,阳光洒在他那张黝黑的脸上。
"月饼,本来想送给李阿姨的,她不要。"我有些委屈地说。
"那正好,我最爱吃月饼了。"他笑着接过盒子,一边走一边说,"要不咱俩去趟公园?听说新来了只猴子,可逗了。"
就这样,一盒没送出去的月饼,成了我和老周感情的开始。
我们经常一起下班回家,有时他会骑着二八大杠带我去江边看晚霞,那时候城市还没有这么多高楼,江边的风还带着芦苇的清香。
"等咱们结婚,我一定给你买个收音机,你最爱听那个相声了是吧?"老周总是这样许诺。
九十年代中期,我和老周结了婚,厂里分了一间十几平米的平房,虽然小,但已经是我们的"新天地"了。
婚后的日子虽然清贫,但也充满了小确幸。老周手巧,没事做了几件简易家具,我呢,下班后做些小手工,卖个零花钱。
李阿姨常来看望我们,每次来都会带点自家种的菜或是几个鸡蛋,说是"添个荤腥"。
"阿姨,您也别总惦记我们了,我和老周现在日子过得挺好的。"我心里感动,但嘴上总是这样说。
"你这孩子,跟阿姨还客气什么?"她笑着说,眼睛里满是慈爱,"看你们小两口和和美美的,我心里也高兴。"
九十年代末,国企改革大潮袭来,全国上下"下岗潮"此起彼伏。
我们厂也不例外,裁员的名单一张接一张地贴出来,每次看到名单,车间里总会爆发出几声啜泣。
我那个年龄段的工人,几乎都被裁了,大家整天愁眉苦脸,议论着"家里锅里没米了,怎么办"的话题。
我以为自己也难逃此劫,晚上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老周搂着我说:"别怕,大不了我们回乡下,种点地,总不会饿死。"
正发愁呢,一天下午,李阿姨来到车间找我。她已经升任科长,不常来基层了,这突然一来,引得大家纷纷侧目。
"小杏,出来一下。"她朝我招手,脸上表情严肃。
我跟着她来到车间外的小花园,那里有几棵老槐树,夏天繁花似锦,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新开的服装研发中心缺人,我给你牵了线,明天去面试。"她直接说明来意,语气平淡,好像只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阿姨,那可是国企改制后的新单位啊,我能行吗?"新单位意味着不用下岗,能继续拿工资,这在当时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你这些年没白学,缝纫技术不错,审美也行,去试试。"她语气笃定,"不过你得好好准备,他们要考技术的。"
回家后,我把这事告诉了老周,他比我还激动:"真的?那可太好了!你肯定能行,你缝纫最好了!"
第二天,我打扮了一番,穿上最好的衣服去面试。面试官是个中年女性,戴着眼镜,表情严肃,让我当场缝制了一块样品。
我的手有些抖,但多年的经验让我很快稳定下来,一针一线,认认真真地完成了任务。
"你的基本功不错,明天来上班吧。"面试官简短地说完,就让我离开了。
就这样,在万千下岗工人中,我顺利转岗,保住了"铁饭碗"。
那时候,我周围的同学、邻居有很多下了岗,有的去摆地摊,有的去当保姆,还有的干脆回了老家。
我很清楚,如果没有李阿姨的帮助,我可能也在那个大潮中沉沦了。
二零零零年,我们搬进了新房子,是单位分的两居室,虽然还是老式筒子楼,但比起之前的平房已经好太多了。
老周在家里摆上了一台21寸的彩电,还买了个小沙发,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女儿上了初中,成绩不错,是班里的三好学生,每次开家长会,老师都会表扬她几句,让我和老周脸上有光。
直到二零零一年的一个晚上,我才明白李阿姨为什么对我如此关照。
那天,老周的几个工友来家里搓麻将,喝了不少啤酒,闹哄哄的一直到深夜。
我打发走了客人,收拾着满桌的烟头和酒瓶,老周醉醺醺地靠在沙发上。
"老婆,你说咱们这辈子多亏了李阿姨啊!"他突然感慨道,声音因为酒精的作用有些含糊不清。
"是啊,要不是她,我哪有今天。"我一边擦桌子一边随口应道。
"你知道不?李阿姨的儿子振华,当年高考差了两分没考上大学,是我给他补习了一个暑假,第二年才上了工程学院。"老周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眼神有些迷离,"她一直记着这份情呢。"
我的手停住了,抹布上的水滴落在桌面,晕开一片水渍。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我惊讶地问道。
"那时候你还在读高中呢,我已经工作了。"老周半躺在沙发上,"振华那小子聪明,就是粗心,我教他做题,专抓他丢分的地方,一个暑假就见效了。"
我怔住了,记忆深处浮现出一个瘦高的男孩子,经常来我家找老周学习的情景。
那时候我和老周还只是恋爱关系,我总嫌他们占用了我们的约会时间,有时候气得直跺脚:"你教书去啦?人家又不给你钱!"
老周总是笑着安慰我:"小杏别急,我教完了咱们就去看电影。"
原来,李阿姨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帮助,是在回报老周当年对她儿子的帮助。
真相大白的那个夜晚,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地板上,形成一道银色的光线。
人间的情分就是这样,你来我往,绵延不绝,像是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人与人联系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去买了一束康乃馨,敲开了李阿姨家的门。
李阿姨正在看报纸,见我来访有些意外:"小杏,这是干什么?"
我把花递给她:"李阿姨,谢谢您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照顾。"
她愣了一下,接过花,笑道:"傻孩子,这是怎么了?"
"老周昨天告诉我了,关于振华当年的事..."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李阿姨的表情微微一变,然后笑着摇摇头:"这有什么,老周帮了振华,我帮你,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咱们都是邻居,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她的态度坦然,丝毫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是,您帮了我这么多年..."我有些哽咽。
"傻丫头,"她轻抚我的头发,就像多年前那样,"帮人不是为了回报,是因为喜欢看到别人因为自己的帮助而过上好日子,这种感觉很美好。"
从那天起,我对李阿姨多了一份理解和敬重。
她从不提起当年老周帮助她儿子的事,仿佛那只是一段不足挂齿的小事。但我知道,正是这样的小事,在岁月长河中激起涟漪,影响了一个又一个人的命运。
二零零八年,新的服装研发中心成立,我因为多年的经验被提拔为小组长,负责样品的最终检查工作。
工资涨了不少,我和老周商量着给女儿攒大学学费,那时候她已经上高二了,学习很用功,梦想着考上大城市的名牌大学。
李阿姨已经退休了,但精神矍铄,常常到社区做义工,帮助那些比她年纪还大的老人解决困难。
她的儿子振华在外地工作,成了一名工程师,偶尔回来看看她,每次都会带很多礼物。
"阿姨,振华回来了吗?"我有时会这样问她。
"回来了,待了三天又走了,工作忙啊。"她总是这样回答,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骄傲和不舍。
二零一零年,女儿如愿考上了大学,我和老周高兴得不得了,特意办了个小宴席,请了街坊邻居一起庆祝。
李阿姨送了女儿一支钢笔,说是希望她用它写出美好的未来。
女儿很喜欢这份礼物,郑重地收了起来,说等毕业论文时一定用它。
时光飞逝,一晃十年过去了。
二零二零年,我到了退休年龄。算了算退休工资,整整2500元。
对于我这样一个曾经的普通工人来说,这个数目已经很可观了,足够我和老周过上舒适的晚年生活。
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工作,找了个不错的对象,小两口日子过得甜蜜。
每逢节假日,他们会回来看看我们,带些城里的特产和新鲜事物,让我们这些老人也跟上时代的脚步。
如今的李阿姨已经八十多岁了,背有些驼了,但精神依旧矍铄。
她的儿子想接她去大城市住,她坚决不肯,说是舍不得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小区,舍不得这些朝夕相处的邻居们。
每天早晨,我都会去她家楼下接她去小区的林荫道散步。
初春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老人斑驳的肌肤上,为她增添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小杏啊,你这辈子过得怎么样?"有一天,她突然问我。
我握着她的手,笑着说:"李阿姨,我挺知足的。"
年轻时有工作,老了有退休金,生活安稳,女儿又孝顺,这辈子值了。
她点点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好人有好报,你和老周都是好人。"
她始终没有提起当年老周帮助她儿子的事,仿佛那只是一段不足挂齿的小事。
我突然明白,这就是李阿姨的处世哲学——帮人不图回报,做人不求名利。
每当夕阳西下,我和李阿姨坐在小区的长椅上,看着孩子们在广场上嬉戏玩耍,总会想起自己的年轻岁月。
那时候的困难与挣扎,如今想来都成了珍贵的记忆。
每当我看着李阿姨在夕阳下的身影,总会想起一句话:人间真情如春风细雨,润物无声。
四十年的光阴,我们彼此成为对方生命中最坚实的依靠。
从青丝到白发,从懵懂少女到为人祖母,生命中有太多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那份纯粹的情谊。
在这个快节奏的社会里,像李阿姨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我,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和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情感。
有时候,我想,或许这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能够遇到那么一个人,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在你迷茫的时候给你指明方向。
而我,何其幸运,遇到了李阿姨这样的人生导师和贵人。
如今的我,也开始像李阿姨那样,默默地帮助身边需要帮助的人,希望这种美好的情感能够继续传递下去。
因为我相信,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不是壮丽的山河,而是人与人之间那份无声的关怀与守护。
这份情谊,值得用余生去珍藏,也值得用余生去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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