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过完年,我都会给继父送两万块钱。"邻居王大娘端着搪瓷茶杯,皱着眉头说道。
她摇了摇头,眼里满是不解:"你妈都走七年了,你还给他送钱?这不是冤大头吗?"
我没有辩解,只是微微一笑。这笑容背后,有太多旁人不知道的故事。
母亲去世的那年,我三十二岁。那天,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母亲送行。
回想她生前,家里困难时,是继父扶持着这个家。
那是九十年代初,国企改革的浪潮席卷全国,下岗潮如潮水般涌来,一夜之间,多少家庭失去了经济支柱。
我爹早逝,母亲带着我改嫁了老杨。老杨为人朴实,不爱言语,是县棉纺厂的一名普通工人,有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儿杨丽。
起初,我对这个突然闯入生活的"爸爸"充满抵触。十四岁的我,经常躲在房间不出来,饭也不愿同桌吃。
记得有次,我故意把他心爱的钢笔摔坏了,他却只是默默捡起来,放在口袋里,什么也没说。
晚上睡觉前,我听见他在小屋里摆弄那支笔,一遍又一遍。那是他当兵时,战友送的纪念品。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让我上高中,他把那支笔卖了。
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北风刮得窗户"咯吱咯吱"响,像是在抱怨这寒冬太过漫长。
母亲患了重病,肝硬化晚期,我们辗转多家医院,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单位的医疗补助也不够看。
那时候的医院条件差,病房里挤满了病人,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人的汗味,让人喘不过气来。
继父老杨不声不响地卖掉了自己攒了半辈子的邮票收藏,那是他的心肝宝贝,每个周末都要拿出来擦拭、整理。
又东挪西凑借钱,硬是撑起这个家。他对母亲说:"只要人在,啥都不怕。"
我记得他站在医院走廊的背影,佝偻着腰,手里攥着检查单,在路灯下显得那么孤单。
夜里,我偷偷听见他在厨房低声啜泣,随后又听见他对着锅台自言自语:"老伴,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
"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会照顾好他的。"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那么坚定。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厂区家属楼,一梯两户的单元房,五十多平米,砖红色的外墙已经斑驳。
屋里的家具不多,一个老式木柜,上面放着黑白电视机,每到晚上七点,邻居家的孩子都会来挤在沙发上看《西游记》。
晚上母亲疼得睡不着,继父就打来一盆热水,水蒸气在昏黄的灯光下升腾,像一层薄纱。
他一点一点地给她擦身子,嘴里还哼着母亲爱听的豫剧《朝阳沟》。那曲调悠扬婉转,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动情。
母亲虚弱地笑着说:"老杨,你这嗓子,跑了调了。"继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这不是想逗你开心嘛。"
我躲在门后,看见继父粗糙的手轻柔地擦拭着母亲消瘦的身体,那双手上全是老茧,却像对待珍宝一样小心翼翼。
那副画面,至今想起仍会心酸。继父不是有文化的人,他甚至记不住药方上那些复杂的药名,只能一个个地画符号来区分。
但他的爱,却是那么深沉而朴实。
母亲走后,我搬出了那个充满回忆的家,在城东租了间小屋,每年春节都回去看继父和继妹。
那一带是城中村改造的地方,楼房密集,但租金便宜,住户大多是像我这样的打工族。
春节回家,我总会带些礼物。继父最爱抽的大前门香烟,继妹喜欢的化妆品,还有一些应季的水果。
家里的陈设几乎没变,母亲的照片还摆在老位置,桌布是那条绣着牡丹的红色绒布,有些地方已经磨薄了。
每次临走,我都会在茶几下面塞两万块钱。继父总是推辞:"不用,不用,你自己留着花。"
我坚持道:"您收着吧,我工作稳定,挣得不少。"其实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两万块几乎是我半年的工资。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不知不觉已是第七个年头。我在一家外贸公司做业务员,业绩还算不错,小日子过得还算顺心。
公司经理对我很是欣赏,常在会上表扬我:"小李这人实在,客户都愿意跟他打交道。"
去年夏天,外贸形势突然变化,订单锐减,公司决定裁员,我成了"待业青年"。
但我没告诉继父和继妹,依旧装作一切如常,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照样每年给继父送钱。
那天下着小雨,天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我站在公交站台,雨水顺着脖子往衣领里钻,冷得直打哆嗦。
身旁的年轻人都打着伞,手机里传来流行歌曲的声音。而我只有一件单薄的夹克,挡不住初春的料峭寒意。
突然有人喊我:"哥!"
声音很熟悉,我恍惚间以为听错了。抬头一看,是杨丽撑着把花伞站在我面前,一脸惊讶:"哥,你怎么住在这儿了?"
她的伞是淡蓝色的,上面有白色的小花,衬得她的脸更加清秀。自从大学毕业后,她在区医院做护士,工作稳定,日子过得不错。
原来她来这片给患者送药,无意中看见我从附近的廉租房出来。那房子是单位宿舍改造的,每间不过十几平米,设施简陋得很。
被逼无奈,我只好承认自己已经失业半年了。
"那你还给咱爸送钱?"杨丽眼圈红了,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分不清是泪还是雨,"走,跟我回家。"
我摇头:"不用,我能行。我这不是在找工作嘛,很快就能找到的。"
"你死要面子活受罪!"杨丽拽着我的袖子不放,指甲都掐进了我的手臂,"咱爸天天惦记你,你知道吗?"
我不信:"他盼着我送钱还差不多。"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杨丽一下子愣住了,眼中的失望刺痛了我。她松开手,后退一步,"你真这么想?"
我低头不语。雨越下越大,打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她转身就走:"你跟我回去一趟,不跟我回去,我以后再也不认你这个哥!"
雨中,她的背影有些倔强,黑色的长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脖子上。这一幕,突然让我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样倔强地走在前面。
那时候我们去赶集,她执意要买一支冰棍,我不让,她就这样走在前面生闷气。最后我还是妥协了,用我的零花钱给她买了一支。
我叹了口气,跟了上去。公交车摇摇晃晃,车窗上的雨水模糊了外面的景色,像是给记忆蒙上了一层纱。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车上放着收音机,是老歌《涛声依旧》,唱着"曾经的山盟海誓,恍如烟云..."
杨丽家在城西的新小区,小区门口种着整齐的银杏树,此时叶子还未长齐,枝干显得有些光秃。
继父没搬去和杨丽一家住,而是在附近买了个小院子,说是喜欢宽敞些的地方。
推开院门,老杨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腰间别着一把小剪刀,正在修剪月季的枝条。
看见我俩,他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停住了,随即露出惊喜的表情,忙放下水壶:"小李,你怎么来了?吃饭了没?"
他的手上沾满了泥土,慌忙在裤子上蹭了蹭,又觉得不妥,尴尬地笑了笑。
我看着他,鼻子一酸。他老了,比我记忆中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腰背也不再挺直。
"爸,你给哥看看那些东西吧。"杨丽说完,拉着我上了楼。
老杨的房间收拾得很整齐。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小桌子,简单得有些寒酸。
床头柜上放着母亲的照片,是她年轻时的样子,穿着蓝色的碎花连衣裙,扎着马尾辫,笑得那么灿烂。
照片旁边是一个小花瓶,插着几支康乃馨,应该是杨丽带来的。墙上贴着几张我的照片,有大学毕业照,有工作后的生活照,还有我和继父的合影。
杨丽打开衣柜,从里面抱出一个纸箱。那是个普通的纸箱,上面印着"蓝天洗衣粉"的字样,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我蹲下来,打开箱子,愣住了。
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我这些年寄给继父的所有信件、照片,还有我被公司评为"优秀员工"的小奖状复印件。
甚至连我随手写的便条也被保存着,那些字迹潦草的纸片,在继父眼中似乎比金子还珍贵。
"这是......"我惊讶地翻看着这些物件,手微微颤抖。
箱子底层,还有一个旧书包,是我上初中时用的。蓝色的帆布已经褪色,拉链也坏了一半,但被人精心缝补过。
"你上学时的书包,你妈一直留着。说是看见它就像看见你小时候。"老杨站在门口,脸上有些尴尬,"你搬走后,我就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了。"
他走过来,轻轻抚摸那个书包:"你妈走前,让我照顾好你。这些年,你不愿意麻烦我们,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就只能这样默默关注你。"
他拿出一个旧皮夹子,那是我小时候给他买的,皮面已经开裂,但被他用胶带仔细粘好了。里面有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母亲颤抖的字迹。
"老杨,我这辈子没啥放不下的,就是小李。他倔,你多担待。你待他如亲生,我在九泉之下感激不尽。"
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滚落下来。
那是母亲住院时写的,当时她的手已经肿得拿不稳笔了,每写一个字都要停下来喘口气。
我忽然想起那些年继父每次收下我给的钱时,眼中闪过的复杂神情,原来不是嫌少,而是心疼我。
"你每次给我钱,我都存起来了,一分没动。"老杨走到床边,从床垫下面拿出一个存折,"都在这里,是给你留着的。"
我接过存折,翻开一看,上面的数字让我惊讶。十四万整,这些年我给他的钱,一分不少,还有一些利息。
"爸,我..."我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杨摆摆手:"你别多想,我退休金够用,杨丽也经常给我买东西。你的钱我都存着,想着你要是有急用,也有个靠山。"
他说话时,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一丝虚假。我想起母亲常说的话:"老杨这人,实在,从不说假话。"
窗外雨停了,阳光洒满院子。光线透过窗户,照在老杨的脸上,勾勒出他刀刻般的轮廓。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个男人,用他的方式,深深爱着我和母亲。他的爱不善言辞,却深沉如海。
我看见院子角落里一簇盛开的月季花,白色的,花瓣上还挂着雨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品种,叫"白雪公主"。
小时候家里条件差,没钱买花,母亲就在单位大院里摘一朵,插在墨水瓶里,放在桌子上。每次看到花开,她的眼睛就会亮起来。
"你妈最爱这花,说花开时像是她在笑。"老杨说着,声音有些哽咽,"这院子是去年买的,比原来那地方宽敞,有花园,你妈要是在,肯定喜欢。"
他向窗外望去:"有时候,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看着这些花,就觉得她好像从来没离开过。"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爸,对不起,我一直以为......"
"傻孩子,"老杨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依然那么粗糙,"你妈走了,咱们更要互相扶持。这个家,永远都有你的位置。"
他的眼中含着泪光:"我知道你心里不认我这个爸,没关系,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满足了。"
那一刻,我泪如雨下。三十九岁的我,在这个朴实的老人面前,像个孩子一样痛哭。
我哭的是自己的固执,哭的是这些年对继父的误解,更哭的是这份无言的爱。
晚饭是老杨亲手做的,家常菜,粗粮细作。扁豆焖肉,母亲生前最爱做的;蒜蓉茼蒿,我小时候的最爱;还有一碗西红柿鸡蛋汤,汤色红亮,香气四溢。
"你小时候,最爱喝你妈做的西红柿鸡蛋汤。"老杨给我盛了一碗,"我学了好久,总算有点你妈的味道了。"
我接过碗,热气腾腾的汤映出我的脸,有些模糊。喝一口,酸甜适中,蛋花嫩滑,确实像极了母亲的手艺。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发高烧,母亲熬夜照顾我,天亮时给我做了碗西红柿鸡蛋汤。那时候条件差,鸡蛋是母亲从集市上省吃俭用换来的。
我放下筷子,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怎么了?不合胃口?"老杨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很好吃,真的很好吃。就是...想起了一些事。"
杨丽在一旁说:"爸现在厨艺可好了,邻居家的孩子都爱来咱家蹭饭。"
老杨不好意思地笑了:"胡说,我那点手艺,能有啥好的。"
饭后,我们坐在院子里乘凉。初夏的晚风带着花草的清香,吹散了白天的闷热。
老杨搬出一张竹椅,让我坐。那是他年轻时自己编的,虽然简陋,却结实耐用。上面还垫了个小垫子,是母亲缝的,花样已经看不清了,但被洗得干干净净。
我坐在竹椅上,看着满院子的花草,心中感慨万千。这个院子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每一处都能看出主人的用心。
"你的工作?"老杨小心翼翼地问。
我本想隐瞒,但看着他期待的眼神,终于还是说了实话:"公司裁员了,我正在找工作。"
"没事,"老杨拍拍我的手,"年轻人有手有脚,不愁找不到工作。实在不行,我给工厂的老伙计打个招呼,厂里保安缺人,临时干着也行。"
听到这话,我鼻子一酸。这个老人,尽管退休金不多,却依然想着如何帮我。而我,却一直怀疑他的动机。
"爸,你放心,我很快会找到工作的。"我坚定地说。
老杨点点头,脸上满是欣慰:"我相信你,你从小就聪明,比我强多了。"
夜深了,虫鸣声此起彼伏。老杨起身去厨房,端出一盘切好的西瓜:"天热,吃点西瓜解暑。"
西瓜切得整整齐齐,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每一块都去了籽,显然是费了不少功夫。
"爸,您睡哪个屋?"我问。
"我睡老屋,那间朝南的留给你和杨丽。"他指着二楼的一个房间,"我知道你不常回来,但那屋子一直给你留着,被褥都是现换的。"
我抬头看去,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窗帘是浅蓝色的,在风中轻轻飘动。
"今晚别回去了,就在家住吧。"老杨恳切地说。
我点点头,心中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
次日清晨,我比往常醒得早。推开窗,院子里已经有了老杨的身影。他戴着草帽,正在给花浇水,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花朵的梦。
晨光中,他的背影显得那么孤独又坚强。我忽然想起那年雪夜,他一个人扛着煤气罐,走了五里地,只为了给发高烧的我做一碗热饭。
我悄悄下楼,站在他身后:"爸,我来帮您。"
老杨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你醒这么早啊?"
"嗯,睡得挺好的。"我从他手中接过水壶,"您去歇会儿,我来浇花。"
我们一起忙活了一阵,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爸,我决定搬回来住。"我突然说。老杨手中的水壶差点掉地上,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真的?"
杨丽从屋里出来,听到这话,惊喜地问:"哥,你说真的?"
我点点头:"这里离市区也不远,我找工作也方便。再说,一个人住那冷清的地方,挺没意思的。"
老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
我知道,这个决定,是我欠他和母亲的。也是我欠自己的。这个家,承载着太多记忆和爱,我不该逃离。
我要完成母亲的心愿,也要弥补这些年对继父的亏欠。
那天,我们一起收拾房间,把我的东西从出租屋搬回来。老杨亲手给我钉了个书架,虽然有些歪,却牢固得很。
晚上,老杨从柜子深处拿出一瓶老酒,是他珍藏多年的二锅头:"今天高兴,咱爷俩喝一杯。"
我们坐在院子里,举杯相碰。酒不贵,却喝出了团圆的滋味。
窗外,月季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母亲在微笑。我知道,她看到了这一切,她会很欣慰。
这个家,有母亲的记忆,也有我们共同的未来。在这个小院子里,我找到了久违的归属感。
。而爱,有时候就藏在那些最平凡、最不起眼的细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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