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热面的缘分
"老板,借碗热面充饥,钱没带够,下回补。"那老人站在我店门口,双手搓着,声音却不像乞讨那般卑微。
灯光下,我看清了他布满皱纹的脸庞,还有那双饱经风霜却依然明亮的眼睛。
那是2008年初春的一个傍晚,黄昏的余晖透过店面的玻璃窗洒进来,映照着空荡荡的桌椅。
我的小餐馆门可罗雀已经大半年了,挂在墙上的"周家面馆"招牌,漆面都有些剥落。
开在县城边缘的店铺,本就不如繁华地段。
最近县里又新开了几家大型连锁餐厅,年轻人都往那儿跑,我这种小店生意更是每况愈下。
不少同行都劝我转行,说做餐饮太苦,何况现在经济形势不好,连大企业都在裁员,更别提小本生意了。
可祖传三代的手艺,从我爷爷到我爸爸,再到我,我实在舍不得丢。
每当我擀面时,总能想起父亲粗糙的手指教我如何掌握力道,还有他常说的那句话:"做面如做人,软硬适中,经得起煮"。
那老人虽衣着朴素,却干净整洁,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目光清亮,背着一个老式的帆布包,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流浪者。
我冲他摆摆手:"大爷,进来坐,这碗面算我请您。"
老人倒也不推辞,坐下后细细品尝起来,吃相斯文得让人心生敬意。
他吃面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那种专注而享受的神情。
父亲生前最后一次教我做面时说:"周家面馆能在县城立足三十年,不是因为我们的面有多特别,而是我们用心做每一碗。"
"小周啊,你这面确实好吃,汤头醇厚,面条筋道,只可惜..."老人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
"可惜什么?"我不由得好奇,擦了擦手坐到他对面。
老人抬头看我:"可惜你面相好,运势却被阻。"
他放下筷子,目光在我脸上游走:"我看得出,你心地善良,只是时运不济。"
这话听着像是算命先生的套路,我心中嗤笑,却又不好驳老人面子。
县城里这样的老人不少,特别是退休后闲来无事,研究些风水命理的。
他见我半信半疑,也不多言,只是临走时意味深长地说:"做一件真心实意的善事,不求回报,或许能有转机。"
目送老人消失在暮色中,我摇摇头,收拾起桌上的碗筷。
店铺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经济新闻,说什么金融危机影响下,小企业经营更加艰难。
那晚,我早早关了店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
家住在县城西边的一栋老旧小区里,是九十年代单位分的房子,虽然简陋却也遮风挡雨。
妻子李巧云坐在饭桌旁,面前摊开着账本,手里捏着计算器,愁眉不展。
窗外春雨淅沥,敲打在老旧的铝合金窗框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又亏了两千多,再这样下去,咱们得另寻出路了。"她叹了口气,额头上的皱纹比去年深了不少。
我沉默着坐下,看着桌上简单的家常菜,想起了几年前的光景,那时店里生意红火,每到饭点就座无虚席。
"要不,卖了店铺,你去工厂找份工作?听说开发区那边的电子厂在招人。"妻子小心翼翼地提议。
电视里正播放着《新闻联播》,主持人声音铿锵有力,说着国家如何推动经济发展、保障民生的政策。
我摇摇头:"再等等看吧,祖上传下来的招牌,我不想就这么放弃。"
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老是浮现那老人临走时的话。
窗外的雨声渐小,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去敬老院看望他的一位老师,临走时偷偷塞给院长一个信封。
"人活一辈子,总要积些善缘。"那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第二天一早,我拖着没睡好的身体起床,经过社区布告栏时,看到一张新贴出的通知。
"爱心捐助:为社区孤寡老人筹集生活物资",通知上写着负责人是社区新来的张主任。
我站在那里看了许久,从口袋里摸出准备进货的三百块钱,在寒风中攥得发热。
犹豫了半天,我最终还是走进了社区服务中心,将钱塞进了捐款箱。
"周师傅,这是您捐的?"张主任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转身就走,生怕自己后悔。
回店的路上,经过一家新开的连锁餐厅,里面人头攒动,我心里不是滋味,想起了妻子为账本发愁的样子。
回家后,我没跟妻子提这事,她最近为钱的事情操心已经够多了。
晚上躺下后,我仍然睡不着,想着自己这算不算是被那老人忽悠了,居然真的去做了一件"善事"。
妻子翻了个身,半梦半醒地嘟囔:"怎么老是辗转反侧的,有心事啊?"
我摸摸她的头发:"没事,就是想着明天该进什么货。"
第二天,我打着哈欠早早去了店里,天刚蒙蒙亮,初春的空气还带着丝丝寒意。
拉开卷帘门的那一刻,我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穿工装的中年人。
"周师傅是吧?"他自我介绍说是附近新建工地的领班王师傅,"听街坊们说,你这儿的面是祖传手艺,给我们工地上的兄弟们来二十碗牛肉面!"
我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二十碗?"
"对啊,我们工地上新来一批工人,都是从外地赶来的,食堂还没建好,这几天只能在外面解决。"王师傅笑呵呵地说,"昨天我碰到社区张主任,他特意推荐了你这儿。"
这一上午,我忙得脚不沾地,那么多天没见过的场面,突然一下就来了。
等到送走最后一位顾客,已经是中午一点多,我瘫坐在椅子上,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好运。
晚上回家,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妻子今天的事,她听了也是又惊又喜。
"明天你得多备些料,我早上过来帮你。"妻子拍了拍我的肩膀,久违地露出了笑容。
就这样,工地上的工人成了我店的常客。每天早晨,他们风风火火地进来,点上几大碗牛肉面或者炸酱面,吃得热火朝天。
有了固定客源,店里的生意慢慢稳定下来,甚至比以前还要好些。
我开始琢磨着改进菜单,增加一些适合工人们胃口的快餐类菜品。
妻子也重新燃起了希望,她甚至从柜子里翻出了那本尘封已久的菜谱,说要给菜单增添些新花样。
一周后的下午,客人渐少,我正在后厨准备晚上的配菜,听见门铃响了。
"老板,我想问问,需要帮工吗?"一个清瘦的年轻人站在门口,穿着干净但有些旧的衬衫,背着一个双肩包。
他自我介绍说叫张明,是城里大学的学生,想找个地方勤工俭学。
"我家就在附近县里,现在住校,周末和课余时间都可以来帮忙。"他的眼睛亮亮的,充满期待。
我正缺人手,特别是这段时间生意好起来,一个人忙不过来。
简单聊了几句,我发现这孩子挺机灵的,也懂礼貌,便答应让他试试。
"那就从今天开始吧,先学着端盘子上菜,慢慢再教你其他的。"我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干净的围裙给他。
张明很快就上手了,他做事麻利,态度诚恳,客人也挺喜欢这个阳光的大男孩。
只是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时不时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每次我问他有什么事,他都说没什么。
有时候,我看到他发呆地望着店里墙上挂的那张老照片——那是我父亲二十年前开业时拍的,照片里的父亲站在店门口,笑容满面。
一个月后的周末,店里格外忙碌。天气转暖,工地上的活计也多了起来,工人们吃饭更是狼吞虎咽。
中午高峰期,张明不小心打翻了一碗热汤,烫到了自己的手臂。
我赶紧拉他到水龙头下冲洗,然后带他去后厨处理伤口。
在上药膏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他手臂上有一道陈年疤痕,约莫五六厘米长,已经变成了淡淡的白色。
"这疤..."我下意识问道,随即又觉得冒昧,"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
张明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眼圈竟然红了:"周叔,您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愣住了,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却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十年前,我是李庄小学的学生,您当时在校门口卖馒头..."他声音有些哽咽。
那一刻,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的心猛地一震。
十年前,我和妻子刚结婚不久,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那时候我还没继承父亲的面馆,而是在县城郊区的李庄小学门口摆摊卖早点。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和面、蒸馒头,赶在孩子们上学前到校门口。
那时候遇到一个特别瘦小的孩子,每次路过摊位都会驻足看一会儿,却从不买。
有一次,我看他实在饿得脸色发白,就递给他一个馒头:"吃吧,不要钱。"
后来我才知道,这孩子叫张明,家里条件很差,父亲早亡,母亲改嫁,他跟着年迈的奶奶生活。
奶奶做些零工维持生计,常常连基本的生活费都难以保障,更别说学费了。
从那以后,我常常留一个馒头给他,偶尔还会塞给他一些零花钱。
有一次,我得知他因为交不起学费可能要辍学,便鼓起勇气去了他家。
那是个破旧的土坯房,院子里杂草丛生,唯一值钱的似乎就是角落里那台老旧的缝纫机——他奶奶靠给人缝补衣服赚点小钱。
看到他们的生活条件,我和妻子商量后,决定每月资助他一些学费,直到他小学毕业。
那时候我们自己也不富裕,但总觉得能帮就帮一把。
只是两年后,父亲病重,我不得不回到县城接手面馆,搬家时太过匆忙,便失去了联系。
"是你?那个总站在摊前的小男孩?"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大学生,竟是当年那个瘦弱的孩童。
"就是我,周叔。您不记得了,您给我的那些帮助,对我来说却是救命的恩情。"张明眼中噙着泪水,"那次我手臂被坏孩子划伤,是您带我去诊所包扎的,还记得吗?"
这些记忆渐渐清晰起来,我记得那是个雨天,张明被几个混混欺负了,手臂被小刀划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
我二话不说,关了摊子带他去了诊所,那道疤痕就是当时留下的。
"您那时候的帮助,让我能够继续读书。后来虽然您搬走了,但您给我的那些钱,我和奶奶省着用,挺过了最困难的时期。"
"我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找到您报答。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县重点高中,靠奖学金和补助一路读到了大学。"
"前几天我舅舅说找到您了,说您开的面馆生意不太好,我就赶来了。"张明抹了抹眼角,声音有些哽咽。
"你舅舅?"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天来吃面的老人家,他知道您生意不好,特意来'碰巧遇见'您的。"张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原来如此。那不是什么"算命老头",而是张明打听到我的处境后,托他舅舅来"指点"我。
那位老人是张明的舅爷爷,退休前是县里的中学老师,在社区很有威望。
而我的那次捐款,恰好被张明打听到,这更坚定了他要帮我的决心。
"工地的事也是你安排的?"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生意会突然好转。
张明点点头:"我舅舅认识工地的王领班,说您的面很好吃,让他带工人来尝尝。"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本来想直接来帮您的,但怕您不接受,就想先证明自己的能力。"
这孩子,还是那么倔强又善良。我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转身假装去整理厨具,掩饰自己的情绪。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邀请张明到家里吃饭。
妻子听说了他的身份,又惊又喜,拉着他的手问这问那,恨不得把家里最好的菜都做出来。
"你就是那个小明啊!我记得你,当时你个子才这么高。"妻子比划着,眼睛里满是慈爱,"我还记得给你织过一条围巾呢,不知道你还留着没有。"
张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留着呢,每年冬天都戴。奶奶总说,这是好心人的心意,要好好珍惜。"
饭桌上,张明告诉我们,他奶奶现在身体还好,住在乡下老家,他每个月都会寄钱回去。
他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大三了,成绩一直很好,还拿过奖学金。
"周叔,我想在您这儿帮工到毕业,不为别的,就想报答您当年的恩情。"张明郑重其事地说。
我摇摇头:"帮工可以,但工钱一分都不能少。你现在是大学生,要靠自己的本事赚钱,这才是真本事。"
妻子在一旁点头附和:"就是,咱们都是自家人,不说那些客套话。"
从那以后,张明成了我们店里的"编外员工",每周末和假期都来帮忙。
他还带着不少同学来我店里吃饭,说是要支持"周师傅的手艺"。
慢慢地,我的小店成了附近学生聚集的地方。
他们喜欢在这里讨论功课,聊天谈笑,有时还会一起看电视上播放的球赛,整个店里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
张明建议我增加一些适合年轻人口味的菜品,还帮我设计了新的菜单和招牌。
他甚至教我用电脑记账和管理库存,这让一向靠手工记账的我大开眼界。
妻子李巧云也从最初的不理解变成了张明的"粉丝",常常变着花样给学生们改善伙食,什么红烧排骨、糖醋里脊,样样拿手。
她总说:"看到这些孩子,就像看到咱们年轻的时候,多有朝气啊!"
有时候,张明和其他几个同学会留到很晚,帮我们收拾店面,擦桌子、拖地、洗碗,忙得不亦乐乎。
这些年轻人的到来,不仅带来了生意,更给这个小店注入了新的活力。
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兴隆,不到半年就在学校附近又开了一家分店,专门针对学生群体,提供价格实惠的套餐。
去年冬天,张明毕业前夕,特意邀请我和妻子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校园里人头攒动,到处是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生和他们的家人。
张明的奶奶也从老家赶来了,是个慈祥的老人,虽然满头白发,精神却很好。
"这就是当年帮助小明的周师傅啊,可算见着了!"老人握着我的手,眼中含泪,"要不是你们夫妻,我们爷孙俩可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看着张明穿着学士服,意气风发地站在校园中央,我忽然想起了十年前那个站在我摊前的瘦小身影。
此时此刻,站在这个充满希望的大学校园里,我突然明白,所谓的"转运",不是什么神秘力量,而是当初的一点善念,在多年后回到了我身边。
毕业后,张明去了城里的一家软件公司工作,虽然不再每周来店里帮忙,但常常带着同事过来聚餐。
他还利用业余时间,帮我开发了一个简单的点餐系统,让店里的运营更加规范化。
现在,我们的"周家面馆"已经开了三家分店,每家店都生意兴隆。
最让我感动的是,张明第一个月的工资,执意要买一台新的冰箱送给我们店里,说是"投资"。
妻子笑他:"你这孩子,哪有你这样的投资啊,都是自家人,还讲这些干什么。"
"就是要讲,"张明认真地说,"周叔当年帮我,从不求回报;现在我有能力了,也要尽一份心意,这才公平。"
前几天,张明来店里,说他打算回县城创业,想开发一个为小餐饮店服务的管理软件。
"我看很多像周叔您这样的小店主,在经营管理上还是很传统,如果有个简单易用的系统,会方便很多。"他眼里闪烁着创业的光芒。
听着他的计划,我不由得感慨万千。当年那个需要帮助的孩子,如今已经成长为能够帮助他人的年轻人。
那碗热面不过是缘分的开始,而真正改变命运的,是我们彼此心中那份不求回报的善意。
如今想来,人生路上的每一次付出,或许都会在不经意间,化作漫长岁月里最温暖的回响。
就像我父亲常说的:"善有善报不一定,但善心一定不会错。"这句朴实的话,在我的人生中一次又一次得到了印证。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店里,照在墙上那张老照片上,父亲的笑容依然温暖如初。
我想,如果他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他的儿子感到欣慰吧——不只是因为店铺的兴旺,更是因为我传承了他教导我的,那份对生活、对他人的真诚与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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