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锹下的乡情

"舅妈!舅妈!"我听见外面有人大喊,随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透了夏日的黄昏。

那是1985年的夏天,我们镇上刚通了有线广播,家家户户的喇叭里整天播放着"东方红"和天气预报。我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乘凉,嘴里嚼着从供销社买来的冰棍,觉得这日子过得真叫一个舒坦。

小院里的葡萄架下,几把竹椅摆得歪歪斜斜,二舅送的那台老式蝙蝠牌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勉强驱赶着粘稠的暑气。我盯着墙上的春联——"五谷丰登家家乐,四季平安处处欢",这还是过年时爹用毛笔亲手写的,到现在都舍不得摘下来。

我的哥哥周长河正蹲在墙角修理从生产队里骑回来的凤凰牌自行车,脸上满是油污。我们家这辆自行车可是村里的宝贝疙瘩,爹用了整整三年的工分才从供销社买到手。

"娘,晚上吃啥呀?"我冲着厨房喊道,夏日的傍晚,厨房里传来阵阵饭菜香。

还没等娘回答,邻居王大娘就气喘吁吁地冲进了院子,她那花布裤子上还沾着菜地里的泥巴。

"出事了!刘家姐妹在街口打你舅妈呢!你舅舅被两个刘家男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哥哥手中的扳手"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那双沾满机油的手在裤子上胡乱抹了两下,二话不说,大步跨向院角的农具架,抄起一把生了锈的铁锹就往外冲。

"长河,别冲动啊!"娘从灶台边探出头来,脸上挂着汗珠,一副担忧的样子。

可哥哥哪里还听得进去,早就一溜烟地冲出了院门。我愣了一秒,也紧跟着跑出去。

舅舅遭恶邻欺负,舅妈被两个女人殴打,我哥抄起一把铁锹冲了上去

"这刘家也太霸道了,三天两头找李家的麻烦。"王大娘喃喃道,也跟着我们往外跑,生怕错过这场热闹。

从我家到街口不过两百米的路程,平时走起来也就三五分钟,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似乎格外漫长。沿途的槐树影子拉得老长,村里的大喇叭还在播着那首《社员都是向阳花》,一群放学回来的孩子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转过最后一个弯,街口的场景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街口早已围了一圈人,像看露天电影一样,三层外三层地挤着。舅舅李栓柱满脸是土,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一左一右按着他,他那件发了旧的的确良衬衫已经被扯破了。舅妈李秀兰头发散乱,开了线的花布上衣被扯得不成样子,正被刘家姐妹拽着头发在地上拖行。

"哎呀,老天爷呀,为了一尺宅基地,你们竟下这样的狠手!天理何在哟!"舅妈的脸上挂着血痕,嘴里不停地喊着。

"一尺?你家明明占了我家两尺地!睁眼说瞎话!"刘家大姐刘玉兰吼道,她那张涂了厚厚雪花膏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

"李栓柱,你家祖坟上冒青烟,当年我爹让你家住进来,结果你们这些白眼狼,一点点地往外挤我们家的地盘!什么玩意儿!"刘家二姐刘玉梅的嗓门比她姐姐还大,尖得像是戏台上的花旦。

这片宅基地的纠纷由来已久。五十年代初,刘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万元户",家里有三间大瓦房,还有一个专门晾晒粮食的打谷场。那时候,舅舅一家从山西逃荒过来,身无分文,是老刘家好心收留了他们,让他们住在自家院子的东厢房。

舅舅遭恶邻欺负,舅妈被两个女人殴打,我哥抄起一把铁锹冲了上去

听爹说,那会儿舅舅为了报答刘家,没少帮刘老爷子干活,上山打柴,下地锄草,任劳任怨。谁知好景不长,五四年那场大风把刘家的房顶给掀了,只剩下舅舅住的东厢房安然无恙。

刘老爷子自此卧病不起,两家的关系也就开始微妙起来。随着时代变迁,舅舅家从东厢房搬到了自己的小院,两家本该和睦相处,却因为几次建房扩地的纠纷闹得水火不容,特别是宅基地的边界问题,成了两家人的心病。

"乡亲们,你们评评理啊!"舅舅被按在地上,声音里带着无奈和愤怒,"当年分地是大队长亲自丈量的,咱有理走遍天下,这事公道自在人心啊!"

围观的村民们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上前劝阻。村里谁不知道刘家兄弟的厉害,刘大柱是饲养员,掌管全村的肥料分配;刘二柱在供销社上班,买针头线脑的都得看他脸色。更别说刘家姐妹们的嘴巴比机关枪还厉害,谁愿意为了一户外来户得罪他们?

"李栓柱,别以为你在粮站上班就了不起,在咱们村,还得看刘家的脸色行事!"刘家二姐踹了舅舅一脚,那尖头皮鞋直接踩在舅舅的手背上。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喊道:"看,周家老大来了!"

我哥哥周长河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手中的铁锹在夕阳下闪着冷光。别看他才十八岁,当过知青回乡后在县拖拉机站当了学徒,一身手艺活没的说,更难得的是他那股倔脾气,那是跟我爹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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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长得虎背熊腰,一米八几的个子,站在那儿就是一座小山。此时他的额头上青筋暴起,双眼通红,那股狠劲儿让刘家两兄弟不由得松开了按住舅舅的手。

"住手!"哥哥的吼声如雷贯耳,周围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刘玉兰冷笑道:"小崽子,这是大人的事,你一个毛头小子,插什么嘴?难不成你想动手打人?信不信明天生产队不给你记工分!"

话音未落,我哥已经举起铁锹,高高扬起。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连我也闭上了眼睛,心想这回可完了,要出人命了。

"哐!"

预想中的血腥场面没有出现。铁锹狠狠地插进了地面,就在刘玉兰和舅妈中间,深深地陷入黄土,把两人隔开。铁锹入土有半截多深,震得地面上的尘土都跳了起来。

"再动手试试。"哥哥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我爹说过,人活一世,不能没了骨气。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刘家人,你们仗着在村里有点关系,就这么欺负人,也不怕街坊四邻看笑话!"

刘家兄弟朝前迈了一步,那架势像是准备开打。刘大柱捋起袖子,露出粗壮的胳膊,上面的肌肉块块分明。

"小子,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信不信我让你明天在村里待不下去?"刘大柱恶狠狠地说。

我哥冷笑一声:"就算我明天走了,你们刘家的丑事也会在村里传开。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

他这一嗓子喊出来,周围的人群有些骚动。确实,刘家这些年仗势欺人的事情不少,只是没人敢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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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欺负寡妇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还有没有王法了?"人群中一个老太太突然嚷嚷起来。

"刘家人太过分了,当年刘老爷子可不是这种人啊。"又有人小声嘀咕。

刘玉兰见势头不对,赶紧拦住了自己的兄弟,她盯着我哥,眼中闪过一丝忌惮。对视片刻后,刘玉兰冷哼一声:"走,今天算你们走运。这宅基地的事,迟早要有个说法!村委会见!"

说完,她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带着刘家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只剩下我们几个人站在街口。

舅舅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眼中含着泪水。他看着我哥,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哥哥的肩膀。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舅舅年轻时的影子——那个不畏艰难、跋涉数百里寻找生路的汉子,现在却被生活磨去了棱角。

"长河啊,你舅舅我这辈子没服过谁,今天服了你。"舅舅的声音哽咽着,"不愧是你爹的儿子,有股子硬气!"

舅妈却泣不成声,她连忙拉住哥哥的手:"长河,你啊,太冲动了!刘家人不好惹啊!这事要是传到你爹耳朵里,还不得打断你的腿?"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啊?"哥哥拔出铁锹,轻声说道,不知道是对舅妈说还是自言自语,"我没动手,只是想让他们知道,咱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他转向我,递过铁锹:"拿着,咱们回家。"

那把铁锹的手柄上还残留着哥哥掌心的温度,沉甸甸的,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

"记住了,小兔崽子,"哥哥揉了揉我的脑袋,"男子汉做事,要有担当,但也要有分寸。今天这事,别跟咱爹说,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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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使劲点点头,心里却在想,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夸哥哥几句。

这事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像早晨的露水一样,沾染了每家每户。奇怪的是,我们家并没有迎来预想中的报复。相反,许多村民开始主动跟舅舅家打招呼,甚至有人偷偷告诉舅舅:"你外甥做得对,刘家欺负人太久了,早该有人站出来。"

晚上,爹从县城的纺织厂回来,带了两瓶啤酒和一盒罐头。他一边喝酒一边听娘讲今天的事,脸上的表情时而严肃,时而松弛。

"长河,过来。"爹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威严。

哥哥慢吞吞地挪到爹面前,低着头,像是等待审判的犯人。

"抬起头来。"爹说,"男子汉做事,怕什么?"

哥哥抬起头,眼睛里闪着不安的光。

"今天的事,你做得对。"爹的话让我们都吃了一惊,"但是下次记得,打架可以,不能让自己吃亏。你要是真动手了,我非但不怪你,还得夸你几句。"

"爹!"娘急忙插嘴,"你这不是教坏孩子吗?"

爹摆摆手:"这孩子有分寸,比他爹强。我当年要是有他这份冷静,也不至于......"

。爹年轻时因为打架斗殴,差点进了局子,好在有人保他,才逃过一劫。这事在我们家是个禁忌,平时从不提起。

"那把铁锹,"爹沉吟片刻,"明天我给你重新打磨一下,挂在咱家院墙上,提醒咱们周家人,做事要有分寸,但绝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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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村委会召开了调解会。刘家人坐在一边,我们家坐在另一边。村支书张根发拿出了一份泛黄的地界图纸,仔细丈量后宣布:"根据记录,李栓柱家确实没有越界。刘家人的投诉不成立。"

会议室里顿时炸开了锅。刘玉兰涨红了脸,正要发作,她弟弟刘大柱却拦住了她:"姐,算了吧。咱们这么多年,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张支书敲了敲桌子,环顾四周:"两家都是咱们村的老住户了,邻里之间有点摩擦是难免的,但咱们都是五星红旗下长大的,都是社会主义新人,不能老是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闹得鸡犬不宁。今天我代表村委会,希望两家握手言和,以后好好相处,给村里人做个表率。"

刘大柱慢慢站起来,向舅舅伸出了手:"栓柱哥,都是一个村的,以后有事好商量。"

舅舅迟疑了一下,也伸出了手:"好说,好说。"

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但我知道,这是多年恩怨的开始化解。

会后,出乎意料的是刘大柱主动找到了舅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香烟,尴尬地递了过去:"栓柱哥,这些年是我们不对。你那外甥,有种。"

舅舅接过烟,两人找了村口的大槐树下,默默地抽了起来。没有多余的言语,却是几十年恩怨的开始化解。我远远地看着他们,觉得大人的世界真是复杂。

"他们这是要和好了吗?"我问站在一旁的哥哥。

哥哥看了看远处的两个人,轻声说:"谁知道呢,但至少不会再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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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他们和好了,咱们村是不是就太平了?"我天真地问。

"傻小子,"哥哥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村里的事哪有那么简单。不过只要心里装着别人,手上有真本事,就没什么好怕的。"

回家路上,我问哥哥:"当时你真敢打人吗?"

哥哥摸了摸那把已经被爹擦得锃亮的铁锹,笑着说:"谁知道呢?可能会,可能不会。但我知道,有些事,不站出来,永远不会有改变。"

他的眼睛望向远处,那里是渐渐西沉的太阳,把整个村庄都染成了金黄色。"你看,"他指着远处的麦田,"咱们种的粮食,养活咱们自己,也养活了城里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都该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后来,那把铁锹被舅舅挂在了他家的院墙上,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村里人经过时,总会看上一眼,然后笑着摇摇头,继续赶路。

舅舅和刘家的关系也慢慢缓和。第二年春节,刘玉兰甚至带着自家做的饺子来给舅舅拜年,虽然舅妈一开始有些不情愿,但在舅舅的坚持下,还是摆了桌子,请刘家人吃了顿团圆饭。

那顿饭吃得有些尴尬,但总比互相仇视要好。舅舅和刘大柱喝得醉醺醺的,抱在一起说着醉话:"咱们是一个村的啊,一个村的!"

刘玉兰看着他们,无奈地摇摇头,对舅妈说:"男人啊,就是这样,一杯酒下肚,什么仇都没了。"

舅妈笑了笑:"可不是嘛,跟孩子似的。"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多年的隔阂似乎在这一刻有了融化的迹象。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邻里关系——无关身份地位,只在于心与心的距离。

舅舅遭恶邻欺负,舅妈被两个女人殴打,我哥抄起一把铁锹冲了上去

三年后,当我考上县城高中准备离开村子时,舅舅特意把我叫到他家,从墙上取下那把铁锹,郑重地交到我手里:"长河已经去了城里,这铁锹就传给你吧,记住它的意义。"

铁锹早已生锈,但握在手里依然沉甸甸的。舅舅的眼睛湿润了:"去了城里,别忘了咱农村人的本分。有棱有角没错,但要懂得收放自如。"

那一年,我带着铁锹去了县城,虽然在宿舍里根本没地方放,但我还是坚持把它藏在床底下。每当遇到困难,我就会想起那个夏日黄昏,想起哥哥高高举起而最终只插向大地的决断。那一刻,他教会了我,捍卫尊严不一定要靠暴力,而仁义之心往往比蛮力更能赢得尊重。

多年以后,我已在城里站稳了脚跟,有了自己的小家。那把铁锹被我挂在了书房的墙上,成了我最珍贵的"传家宝"。每当有朋友来访,问起这把破旧的农具,我就会讲起那个故事,讲述我的哥哥、我的舅舅,以及那个已经逐渐消失在记忆中的村庄。

在这片黄土地上,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就像那把铁锹——既能分开彼此,也能为我们打下坚实的根基。它可以伤人,也可以建设;可以划清界限,也可以开拓新路。

或许,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最宝贵的财富——不卑不亢,明辨是非,敢于担当,却又懂得克制。在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里,这些品质,就像那把铁锹一样,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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