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与后妈的心墙坍塌
"到家了。"师傅停下三轮车,我掏钱时,视线越过低矮的土砖院墙,一个陌生女人正在父亲菜园里忙碌。
我手一顿,差点转身离开。
那是九七年盛夏,我大学毕业,整整四年没回过家。
绿皮火车拉着我穿过半个中国,从南方回到这个北方小城,车厢里弥漫着汗水和煤油的气味,窗外的风景从绿到黄,仿佛我生命的颜色也在逐渐退去。
我叫周明远,那年二十二岁,身上还带着南方的潮气和初入社会的青涩。
天气热得厉害,蝉鸣震耳欲聋,我站在家门口,鞋底像是被焦灼的柏油路面黏住了。
回想起上大学那年,父亲骑着二八自行车带我去火车站,路上他吭哧了半天才说了句"小周,我可能要再找个过日子的人"。
我没吭声,但心里已经筑起一道墙,高得连我自己都翻不过去。
都说十八岁是花一样的年纪,可我的十八岁像是一把锈钝的刀,既割不断过去,也划不开未来。
青春期的叛逆加上对母亲的怀念,让我对父亲的再婚无法接受,甚至有些厌恶。
那年北方闹水灾,家里来过几次电报催我回家,我都找借口推掉了。
大学四年,我不接父亲的电话,不回家,只寄明信片报平安。
宿舍里的同学都说我狠心,他们放假往家跑,我却躲在学校勤工俭学,像是逃难。
有时候午夜梦回,仍能听到母亲在我小时候哼的《小白杨》,那歌声随着她的离去变得遥远又模糊。
我想象过许多次再见面的场景,或是大吵一架,或是冷战相对,却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穿着浅蓝色的确良衬衫,胸前别着一枚褪色的蓝宝石胸针,在我儿时种过向日葵的地方栽种着什么。
老家的院子不大,却养着我儿时的全部记忆。
推开院门的声响惊动了她。
"小远回来了!"她放下铲子迎上来,脸上的皱纹里盛满笑意,喊我的名字仿佛念了千百遍。
父亲从堂屋跑出来,头上的白发比四年前多了许多,身上的蓝色的确良工作服已经洗得发白,那是母亲在世时给他做的。
"你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眼角的皱纹深了许多,手上的茧子像是要裂开。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嘴里仿佛塞满了南方的湿润空气,闷得我喘不过气。
"坐了一天火车,渴了吧。"她叫李淑芝,递给我一杯茶,茶碗是我小时候用的那个,边缘还有一个小缺口。
那熟悉的气味让我愣住——这是奶奶生前独家的茶方,甘草、大枣和一点陈皮,喝下去又甜又涩,像极了这离别重逢的滋味。
"还记得这个味道吗?你奶奶说你小时候夏天总爱喝。"李淑芝轻声说,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却感到鼻子一酸。
堂屋里的陈设几乎没变,土炕上铺着粗布的褥子,墙上贴着泛黄的春联,电视机上盖着绣花的桌布,连那只老式座钟还在固执地走着,时针分针走得慢,却从未停下。
"你的房间一直保持着原样,被褥每个月都晒。"李淑芝领我走进西屋,我的卧室。
墙上还贴着我高中时剪的港台明星海报,书桌上的台灯是母亲生前给我买的,玻璃罩上还有一道裂痕。
这四年来,父亲和这个陌生女人保持着我的记忆,仿佛我从未离开。
"洗把脸吧,水已经烧好了。"李淑芝递给我一条白毛巾,上面绣着"福"字,针脚细密,应该是她亲手所为。
我走到院子里的水缸前,那口大水缸是我儿时的游泳池,如今看来却如此渺小。
倒了半盆温水,洗去一路的风尘,镜子里的我有些陌生,眼角挂着倦意,眉宇间刻着叛逆,像极了当年的父亲。
晚饭是北方的家常菜,土豆丝、炒豆角、西红柿鸡蛋汤,还有一盘红烧肉,那是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奢侈品。
"知道你喜欢吃肉,昨天就托人从县里买了五花。"父亲夹了一块最肥的放在我碗里,笑得像个老小孩。
我偷偷瞄了一眼,这家伙哪来的票证买肉?怕是攒了老半天的工分吧。
李淑芝不停地给我夹菜,碗里堆成小山,像是要把这四年的缺失都补回来。
"吃啊,看把你瘦的,在学校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她唠叨着,眼里满是关切。
我低头扒饭,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眼里的湿润。
饭后,父亲拿出一个旧皮箱,那是母亲的嫁妆,我印象中从未被打开过。
"咱们明远有出息,大学毕业了。"父亲笑着对李淑芝说,像是在炫耀什么宝贝。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我寄回的每一张明信片,有的已经泛黄,边角微微卷起,像是被反复抚摸过无数次。
还有我的照片,大学报到时在校门口的,学校运动会上的,甚至有一张我和同学在街边小摊吃面的照片,模糊不清,却被裱在相框里。
"这是淑芝收着的,说等你回来给你看。"父亲声音里有我听不懂的骄傲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李淑芝在一旁笑着,眼角的皱纹像是被岁月雕琢的山涧,深邃而温柔。
"你看这张,还是在广州科学馆前拍的呢,后面盖了邮戳,都看不清楚你的脸了。"她小心地捧着一张发黄的明信片,上面我潦草的字迹写着"一切安好"四个字,连名字都没留。
我突然有些惭愧,这四年来,我以为自己在惩罚父亲,却不知道他们把我的每一点消息都当成珍宝。
"爸,这些年,您和李阿姨......"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人。
"叫妈也行,叫名字也行,随你,不强求。"父亲抢着说,生怕我尴尬。
李淑芝拍了他一下,笑道:"孩子刚回来,别急。"
晚上,我帮着收拾碗筷,李淑芝在厨房洗碗,父亲在院子里抽烟,烟头在夜色中一明一暗,像是他起伏的心事。
"小远,来,阿姨有东西给你看。"洗完碗,李淑芝擦干手,招呼我跟她去屋里。
她的卧室很简朴,一张老式的双人床,一个衣柜,还有一个梳妆台,台上放着一瓶上海生产的雪花膏,那是北方女人的奢侈品。
我在墙上看到了让我呼吸一滞的画面:我大二获奖的报纸剪报,旁边是奶奶的遗像。
奶奶走的那年,我正在期末考试,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这成了我心里挥之不去的遗憾。
"你奶奶是个好人,走的时候很安详。"李淑芝轻声说,像是怕惊醒了沉睡的记忆。
"她临走前,教了我很多,"她抚摸着相框,声音哽咽,"她说你爱喝甘草茶,说你从小就有倔脾气,说你像你爸年轻时一样要强。"
"我答应她,会把这些都记着,会等你回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感到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李淑芝打开床头的抽屉,取出一本相册,那是我从未见过的。
"你爸不善言辞,这些年的事,我记在这里了。"
翻开相册,里面是我不在场的四年家庭生活:父亲在冬天的雪地里站着,袖口结了冰;李淑芝在我的书桌前擦拭积灰;他们一起在坟前给奶奶上坟,墓碑前放着我喜欢的菊花;父亲修理老宅漏雨的屋顶,头发上全是灰尘;李淑芝在腊月里剁馅子,额头上全是汗珠......
相片角落甚至有我的影子——那些寄回家的照片被他们放大冲印出来,摆在桌角,像是我从未离开过这个家。
"这些年,你爸从不说想你,但每次你寄明信片来,他都要反复看好几天。"李淑芝轻声说。
"有一次他发高烧,也不肯去医院,怕错过你的来信。"
"我知道你接受不了我,但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孩子了。"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到了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岁月痕迹:父亲眼角的皱纹,李淑芝手上的茧子,他们在我不在的日子里相互扶持,共同期盼我的归来。
我想起那年冬天,北方大雪封城,我在学校食堂吃着热腾腾的饺子,而此时的家里,父亲和李淑芝在做什么?是否也在想念远方的我?
"对不起,阿姨,我这些年......"我哽咽着,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愧疚。
"傻孩子,没什么对不起的,人这一辈子,有些事情需要时间去理解。"李淑芝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像母亲曾经做的那样。
"你爸只有你这一个儿子,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嫁过来时就知道,这辈子我不是来替代谁的,而是来陪伴你们父子的。"
我突然明白,生活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而是一道需要时间和包容才能解开的填空题。
"小远,洗洗睡吧,明天带你去看看镇上的变化,这些年建了不少新房子呢。"李淑芝轻声说,眼里满是慈爱。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躺在熟悉的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睡。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纱洒进来,照在床头的全家福上——那是母亲在世时拍的,我才五岁,骑在父亲脖子上,笑得露出两颗门牙。
时间仿佛静止在那一刻,却又无情地流逝,带走了太多,又赋予了新的可能。
第二天一早,鸡鸣声将我从梦中唤醒,那是儿时的闹钟,熟悉得让我一度以为回到了童年。
起床推开窗,看到李淑芝已经在院子里忙活,她在晾被子,动作利索,像是做了一辈子家务活。
"醒啦?我给你煮了小米粥,趁热喝。"她看到我,笑着招呼。
晨光中,她的脸上带着岁月的痕迹,却透着一种质朴的温暖。
我洗漱完,走到堂屋,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早餐:小米粥,咸菜,还有一碗刚出锅的茶叶蛋。
"尝尝,这茶叶蛋是用你奶奶教的方子做的,五香粉是自己配的。"李淑芝看着我,眼里满是期待。
我剥开蛋壳,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恍惚间仿佛回到小时候,那时奶奶也是这样看着我吃她做的茶叶蛋。
"好吃。"我由衷地说,那味道里有童年的记忆,有家的温度。
父亲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一袋豆浆,是从早市上刚买回来的。
"儿子,喝豆浆。"他倒了一碗递给我,手有些抖,像是怕被拒绝。
"谢谢爸。"我接过碗,看到他眼里闪烁的光芒,那是做父亲的骄傲。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早饭,气氛有些沉默却不尴尬,像是彼此都在适应这新的相处模式。
"小远,以后有什么打算?"父亲小心翼翼地问,像是怕踩到我的雷区。
"可能会去深圳试试,那边发展机会多。"我回答,看到父亲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和担忧。
"好啊,年轻人就该闯一闯。"李淑芝接话,眼里却也有不舍,"只是要记得照顾好自己,常回家看看。"
我点点头,心里有些触动。
这四年来,我以为自己在逃离,却不知道心的方向一直指向这个小院。
吃完饭,李淑芝收拾碗筷,我主动帮忙,她却摆摆手:"你陪你爸聊聊,他这些天睡不好觉,一直惦记着你回来的事。"
父亲带我在院子里转悠,指着那些他亲手栽种的蔬菜,脸上满是自豪:"看,这茄子,今年长得多好,你李阿姨最拿手的就是红烧茄子,晚上让她给你做。"
我看着父亲布满皱纹的脸,突然发现他老了许多,不再是记忆中那个严厉的中年人,而是一个渴望理解和陪伴的老人。
"爸,这些年,您和李阿姨过得好吗?"我终于问出了心里的话。
父亲沉默了一会,点点头:"挺好的,她是个好人,对我们家好。"
"当初......"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问起他再婚的事。
"当初我也犹豫过,"父亲像是明白我的心思,"你妈走得早,家里就我一个人,又要照顾你奶奶,又要工作,实在是力不从心。"
"你李阿姨当时是医院的护士,照顾过你妈。她家里条件也不好,老公出车祸早早没了,一个人带着娘家老人过日子。我们都是苦命人,凑在一起,也是个伴儿。"
父亲的话很朴实,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却道出了生活的本质——人这一辈子,不过是寻找一个可以共同面对苦难的人。
"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但你李阿姨真的是个好人,这些年把你奶奶照顾得很好,直到......"父亲的声音哽咽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奶奶的离世对我们都是沉重的打击。
"爸,我不怪您,也不怪李阿姨。"我终于说出了压在心里多年的话,"是我太任性了。"
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眼里含着泪水:"你能这么想,爸就放心了。"
晚饭时,李淑芝做了一桌丰盛的菜,有红烧茄子,有清炒豆芽,有糖醋排骨,还有一道我从未见过的菜——蒸蛋羹上面放着几朵小番茄花。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你小时候不是总说想吃花?我就琢磨着怎么给你做个能吃的花。"李淑芝笑着说,眼里满是温柔。
我突然记起来,小时候确实闹着要吃花,母亲总是笑我傻,说花哪能吃。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一个我曾经拒绝接受的女人,却记住了我童年的一个小小心愿。
饭桌上,我第一次仔细看这个替代母亲位置的女人:她的手上有劳作的痕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柔软。
碗里是我爱吃的清炒豆芽,豆芽头上那一点点绿,是奶奶的做法。
几十年的生活习惯在这一刻传承下来,像一条看不见的线,将我们紧紧相连。
"妈,"这称呼从我嘴里冒出来时,我自己都吃了一惊,"这豆芽炒得真好吃。"
父亲筷子一顿,转过头去擦眼角。
李淑芝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笑容像春天的风,吹散了我心头积压多年的阴霾。
"好吃就多吃点,我再给你盛饭。"她起身给我添饭,动作轻柔却坚定,像是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亲近。
那一刻,我感到心中那道墙轰然坍塌,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来,温暖了许久不见天日的角落。
饭后,我主动帮忙洗碗,李淑芝在一旁擦桌子,房间里只有碗筷的碰撞声和抹布的摩擦声,却胜过千言万语。
"妈,"我再次喊出这个称呼,这次更加自然,"谢谢您这些年照顾我爸和奶奶。"
"这是我应该做的。"她轻声说,眼里闪烁着泪光,"你能回来,能喊我一声妈,我就满足了。"
院子里,苦楝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小时候我总爬上去捉知了。
如今我长大了,那些童年的记忆和新的故事,在这个夏夜里慢慢融合在了一起。
父亲在院子里抽烟,烟头明灭,像是岁月的信号灯,提醒我时间从未停止流转。
望着这个小院,我忽然明白,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随着我们的成长而扩大边界,容纳更多的人,承载更多的爱。
那些我以为会永远隔阂的心墙,在时间和真情面前,终究会坍塌。
而在废墟上,我们可以共同建立一个新的家,有着过去的根基,也有未来的希望。
就像这院子里的苦楝树,枝繁叶茂,年轮在树干内部悄悄记录着每一个春夏秋冬,见证着我们的分离与重聚,怨恨与和解,最终融入生命的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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