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大伯到县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回来后给我看那张B超单子,像揉过的旧报纸,边缘已经起毛。“医生说这里有点影子,”他用指甲盖点着纸上一团模糊的阴影,“叫我半年后复查。”
他把单子折好塞进口袋,转头就忘了这事。我们那儿的老人都这样,把生死看得简单。倒是我担心了好几天,直到大伯又开始忙活他那片梨园,我才放下心来。
大伯今年68岁,是村里有名的”梨树佬”。他家祖传的香梨在我们云山县小有名气,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老赵家的梨又香又甜。十多年前大伯就把梨树移到了自家房前屋后栽种,算下来有二十几棵,年景好的时候一棵树能结两三百斤梨。
不过大伯最珍贵的是那棵老梨树,据说有七十多年树龄了,是他爷爷栽的。那棵树就在我们院子正中间,春天开白花,秋天结的梨特别大,每年只结二十来个,但个个都有拳头那么大,香得整个院子都是甜味。
大伯说那棵树结的梨不卖,专门留着请客。每年秋天,他都会挑几个最好的梨用报纸包好,亲自送给村里的老人们。“老梨树结的梨,吃了能添寿。”大伯总这么说,虽然谁都知道这只是他的客气话,但村里人吃着那香甜的梨,心里总是暖烘烘的。
村东头住着一户姓王的,是十年前从市里搬来的。王老板在县城开了家建材店,家里有钱,盖了栋两层小洋楼,周围还围了高墙,门口种了几棵不知名的洋树,格外扎眼。
王老板今年四十出头,平时很少在村里露面。他老婆倒是经常出来遛弯,总是穿着亮闪闪的衣服,脖子上挂着条粗金链子,走路时一晃一晃的。村里人私下叫她”金脖子”。
两家人本来没什么交集,直到去年春天那场风波。
那天早上,我正帮大伯给梨树修枝,突然听见院门外有人大喊大叫。出去一看,是”金脖子”站在那儿,手指着我家和王家之间的那棵老梨树,嚷嚷着说树枝伸到他们院子里去了,影响他们家采光。
大伯放下剪刀,慢悠悠地走过去解释:“这树七十多年了,枝条是往你家那边长了点,但不碍事啊。我这就剪短些。”
“金脖子”却不依不饶:“什么七十年?我看也就这么粗,”她比划着自己的胳膊,“我们家房子值多少钱你知道不?就因为你这破树,我家阳台都见不到太阳!”
大伯叹了口气,没再争辩,拿着剪刀就去修剪伸向王家院子的树枝。剪了大半天,把那边的枝条都剪得差不多了,“金脖子”才撇着嘴走了。
谁知第二天一早,大伯去院子里转悠时,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我赶紧跑出去,看见大伯呆立在老梨树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老梨树靠近王家那边的主枝被锯断了,断口新鲜刺眼,树皮撕裂着,像道狰狞的伤口。树下散落着几片嫩叶和几朵白花,还泛着清香。
大伯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花瓣,手微微发抖。我从没见过他这么难过的样子。
“是谁干的?”我气得直跺脚。
大伯没说话,只是摇摇头,把那些花瓣放在掌心,轻轻吹了口气,让它们随风飘散。
邻居老李过来看热闹,嘴里嚼着烟叶,含糊不清地说:“昨晚我看见王家那口子拿着电锯出门了,我还纳闷大半夜的干啥去…”
我立刻就想去找王家理论,大伯却拉住了我:“算了,一棵树而已。”
“一棵树而已?”我急了,“这可是您爷爷留下的啊!”
大伯拍拍我的肩膀,眼里有水光闪动:“树砍了还能栽,人要是记仇了,这心就真砍了。”
午饭时,大伯只喝了碗稀饭就出门了。我以为他去地里了,晚上才知道他去了县城。
第二天一早,院子外停了辆卡车,满载着梨树苗。大伯穿着沾满泥巴的衣服,脸上带着倦意,显然一夜没合眼。
“这是干啥?”我问。
大伯神秘地笑了笑:“买了五十棵梨树苗,准备种起来。”
我正纳闷,大伯已经扛起铁锹出门了。我跟着他走出院子,看见他在我家和王家的交界处量着距离,然后开始挖坑。
“您这是…”
“栽树啊。”大伯直起腰,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我们家和王家这一带正好是背风向阳的好地方,适合种梨树。”
我这才明白大伯的打算 —— 他准备沿着两家的边界线栽一排梨树。
“您不会是故意的吧?”我压低声音问。
大伯咧嘴笑了:“我这不是为了保护剩下的梨树吗?种一圈梨树在外面,里面的就安全了。”
他眨眨眼,我突然觉得大伯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人,骨子里竟有点顽皮。
接下来的几天,大伯起早贪黑地挖坑栽树。我和村里几个闲着的老人也来帮忙。不知不觉中,王家院墙外已经排起了一排整齐的梨树苗,像一队站岗的小士兵。
“金脖子”发现后,气得直跺脚,嚷嚷着要叫城管来管管。村里人都笑话她:“这是人家自己地界上种的,管得着吗?”
更气人的是,大伯不仅在王家院墙外种了一排,还在周围一圈都种上了梨树苗,活像把王家的洋房给”包围”了。
“老赵,你这是什么意思?”王老板终于出面了,站在他家大门口,脸色铁青。
大伯正弯腰浇水,闻言直起身来,和气地说:“没啥意思,就是种点树。这梨树好养活,也不挑地方,结果子了还能请你们吃呢。”
王老板冷哼一声,转身回屋了。
村里人都等着看热闹,猜测王家会不会半夜来拔树苗。大伯却不担心,每天照常侍弄他的梨树,还特意给那些小树苗浇水施肥,跟对待自家孩子似的细心。
冬去春来,那些梨树苗居然全活了,而且长势喜人。第二年春天,树苗抽出嫩芽,开始长高。到了开花季节,满墙的白花像是挂了一圈雪,香气扑鼻。
奇怪的是,王家竟然没有再找麻烦。我偶尔看见”金脖子”站在二楼阳台上,望着外面盛开的梨花发呆。
又过了一年,梨树开始结果子了。虽然个头还不大,但已经能尝到甜头。大伯挑了几个长得好的,装在篮子里,竟然主动去了王家。
“尝尝吧,今年第一次结果,甜着呢。”我躲在不远处,听见大伯这么说。
出乎意料的是,王老板没有拒绝,接过篮子说了声谢谢。
从那以后,两家的关系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王老板下班回来,有时会站在院子里看大伯修剪梨树,偶尔还会问几句。大伯也热心地告诉他梨树的习性和养护方法。
“梨树喜光,但夏天正午的太阳太毒,得适当遮挡。冬天得防冻,树根周围堆点土…”大伯滔滔不绝,王老板居然听得很认真。
去年秋天,大伯那些梨树结了不少果子。他像往常一样挑了最好的送给村里老人,剩下的打算卖掉。
这天大伯正在院子里分拣梨子,王老板突然来了,手里提着个保温壶。
“老赵,尝尝我家自制的梨膏。”王老板放下保温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爱人熬了两天,说是对嗓子好。”
大伯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接过来:“哎哟,这太客气了。来来来,坐下喝口茶。”
我端茶过来时,听见王老板正和大伯说起他儿子的事:“我那小子今年大学毕业了,在县城建设局上班,整天嚷嚷着要找对象…”
大伯笑呵呵地应着:“年轻人到了年纪,确实该成家了。”
“是啊,”王老板叹口气,“现在找对象不容易,姑娘们条件都高…”
大伯突然眼睛一亮:“我记得李村长家有个闺女,今年刚研究生毕业,在县医院上班呢,人长得俊,脾气也好…”
就这样,两个前不久还”水火不容”的邻居,居然凑在一起谈起了婚事。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一个月后,王老板真带着儿子去李村长家相亲了,而牵线搭桥的正是大伯。
今年春节前,李村长家和王家定了亲,村里人都说这是”梨树结的姻缘”。
婚礼定在今年梨花盛开的时节。王老板特意找人把院墙外面刷白了,说是配梨花好看。“金脖子”更是逢人就说:“老赵家的梨树风水好,种出好姻缘来了。”
大伯听了只是笑,但眼里藏不住的喜悦出卖了他。
前几天,我帮大伯去县医院复查。医生看了片子,说那团”影子”不见了。大伯听了,轻轻拍了拍胸口:“我就说嘛,没事。”
回家路上,大伯忽然对我说:“你知道吗?其实那天王家砍了我那棵老梨树后,我心里也恨得牙痒痒。买那么多树苗回来,一开始还真有点’报复’的意思。”
我笑了:“我就知道您不是那么大度的人。”
大伯摇摇头:“但树种下去后,我忽然想开了。那棵老树确实挡了人家的光,我把自己放在人家位置想想,也会烦。再说了,树嘛,老的倒了,小的长起来,这不是挺好?”
“可我看王家开始也不领情啊。”
“人心都是肉长的。”大伯指了指路边开花的梨树,“你看这梨花,年年都一个样子,白白净净的,不管谁看了心里都会舒坦。人要是能像梨花一样,不记仇,年年焕新,多好啊。”
最近,村里人经常看见大伯和王老板一起在梨园里忙活。王老板不知从哪弄来几种新品种的梨树苗,和大伯一起研究嫁接技术。他们计划明年扩大梨园规模,说不定还能办个采摘园。
大伯说:“等梨树再长几年,两家的梨树连成一片,远远看去就像一片花海,县里人都会来看的。”
王老板也挺上心:“到时候咱们办个梨花节,搞个农家乐,不比进城打工差。”
我听了只是笑。其实谁都知道,大伯年纪大了,哪还能折腾什么梨花节,王老板做建材生意那么忙,也不可能真来种梨。但看着两个年龄相差二十多岁的人,像多年好友一样有说有笑,谁又忍心打破这美好的畅想呢?
昨天,我路过大伯家门口,看见那棵被砍了主枝的老梨树居然抽出了新芽,在春风里微微摇曳。大伯正小心翼翼地给它浇水。
“大伯,这老树还能活啊?”我惊讶地问。
大伯笑了:“老树根深,哪那么容易死?再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它不过是被剪了枝,根还在呢。”
我望着这棵陪伴了大伯一辈子的老梨树,又看看远处王家院墙外整齐排列的年轻梨树,忽然明白了什么。
有时候,失去一根枝桠,却能长出一片森林;断了一段情谊,却能结出更多善缘。
就像大伯常说的那句话:“种梨容易,种心难。心若种下,自有花开。”
今年的梨花,格外香甜。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春风拂过,落英缤纷,像是下了一场白色的雪。
黄昏时分,我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了包烟。老板娘递给我找零时,顺口问:“听说王家和李村长家要结亲了?”
“嗯,都定好了,梨花开的时候办喜事。”
“那不挺好,两个体面人家。”老板娘一边说一边整理货架上的方便面,“也不知道是谁说的,王家那小子大学毕业就在县里当干部了,一个月七八千呢。”
我笑了笑没接话。其实王老板儿子只是个合同制职工,工资没那么高,但这种事也懒得解释。
走出小卖部,远远看见大伯和村长站在梨树下聊天,时不时指着那些树比划着什么。大伯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笑得像个孩子。
我忽然想起那张B超单子上的”影子”。有些”影子”会消失,有些则会留下。但无论是哪种,总会提醒我们:生活里的阴影和光明,往往只是时间和角度的差别。
就像那些梨树,春天开花,秋天结果,冬天落叶,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只要心中有爱,再深的伤痕,也会长出新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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