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里之情
"王师傅,能来帮帮忙吗?我家下水道堵了,水都漫到门口了!"周六清晨,李翠芬站在我家门口,脸上写满焦急。
我叫王建国,今年四十有二,是北方这座老工业城市第三机械厂的一名钳工,在这个九十年代初期的老城区平房小院里已经住了十几年。
下岗潮刚刚开始,厂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比起有些已经开始发"白条"的厂子,我们厂至少还能按时发工资,这在眼下已经是难得的福气了。
院里十几户人家,大多数是老厂子里的工人,一个院子住久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婚丧嫁娶,谁家娃子上了重点高中,谁家老人又犯了风湿病,大家都门儿清。
李翠芬,四十出头的寡妇,丈夫李满仓两年前因肺病去世,留下她独自住在我家隔壁的西厢房里。
"建国,你去吧,别让翠芬姐为难。"妻子孙玉梅在厨房里忙活着,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放下手中的《工人日报》,从柜子底下摸出工具箱,跟着李翠芬走过去。
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照在小院晾晒的被褥上,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香气。
李翠芬家的确一片狼藉,厨房的水漫得到处都是,她的脚上只穿着一双塑料凉拖,裤腿挽到膝盖,显然已经收拾了一阵子。
"这不,做早饭的时候突然就堵了,水一下子就漫上来了。"李翠芬解释道,脸上带着尴尬的表情。
我蹲下身去摸索下水道口,手指沾满了油腻腻的污垢。
"以前都是满仓干这些活,他走了以后,家里的事情我总是料理不好。"李翠芬站在一旁,声音低沉。
这话让我心里一酸,想起李满仓在世时是个多么能干的人。
他比我大几岁,是厂里的模范工人,手巧心细,院子里谁家有个水电小毛病,他总是乐呵呵地帮人修好。
"嗨,哪家过日子不磕磕绊绊的。"我挥挥手,嘴上安慰着,手上的活却不停。
汗水混着水渍浸透了我的背心,用铁丝捅了好一阵,终于疏通了水管。
我擦着满手的污水,看见李翠芬眼里闪着感激的泪光。
"来,喝口水。"她端来一杯热茶,是用那种七十年代生产的搪瓷缸子,边缘已经有些磕碰的痕迹。
小屋里很整洁,但处处透着寒酸。一个柜子上摆着李满仓的遗照,照片上的他穿着厂里发的蓝制服,面容憨厚。
"建国,"李翠芬犹豫了一下,"其实...我还有个忙想请你帮。"
她指着角落里的老式收音机:"坏了好些天了,晚上太安静,连个说话的声音都没有。"
我明白她的意思。在这个电视机还不普及的年代,收音机是许多家庭唯一的娱乐方式,也是陪伴孤独的良伴。
"行,我看看。"我默默点头,接过那台老旧的红灯牌收音机。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产物,黑色的外壳,前面是米白色的播放面板,上面标着"北京""上海""广州"等城市的电台频率,还有一个红色的调频指示灯。
"我先拿回去看看,有空修好了给你送来。"我说。
"那多不好意思啊。"李翠芬连忙摆手,"你在这儿修吧,我给你倒茶。"
于是我就坐在她家的小方桌前摆弄起收音机来。
打开后盖,里面的电路板和零件已经有些老化,但问题不大,估计是哪个接头松动了。
修理时,李翠芬坐在旁边,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不时瞟向我手中的活计。
"这收音机是老李唯一留给我的像样东西。"她忽然开口,声音轻柔,眼神投向远方,仿佛看见了已故的丈夫。
"我们结婚那年,工资都不高,他一个月才四十二块钱,我三十八,除去粮票、布票,实在不宽裕。"李翠芬继续说道,"他硬是攒了半年钱买下这台收音机,说是结婚礼物。"
"那时候晚上我们一起听相声,听评书,老李最爱听《岳飞传》,每次听到岳飞挂帅出征,他就跟着激动得拍桌子。"她的话语里满是回忆的温度。
我点点头,手上的动作不停,找到了问题所在——一个电容已经松动,只需要用烙铁重新焊接一下就好。
"满仓是个好人,厂里谁不知道啊。"我一边修一边说,"那会儿评劳模,他年年都是候选人。"
"可惜人没福气啊。"李翠芬叹了口气,"就是太要强,下雨天还骑自行车送货,淋出了毛病也不肯好好休息。"
半个小时后,收音机修好了,我调到了当地的戏曲频道,一段高亢的豫剧传了出来。
"活了!真的活了!"李翠芬像个孩子似的拍手,眼里闪着光。
"没啥大事,就是接触不良。"我擦擦手上的油污,起身准备离开。
"建国,留下吃个便饭吧,我熬了小米粥,还有昨天剩的咸菜。"李翠芬热情地挽留。
"不了不了,玉梅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我婉拒道,心想玉梅确实已经在家做好了午饭,不回去怕她着急。
走出李翠芬家的门,院子里正好碰到刘大妈在晾衣服。她是院里出了名的"广播站",见我从李翠芬家出来,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嘴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建国来给翠芬家修东西呢?"刘大妈边晾衣服边问,语气看似随意,却带着几分试探。
"是啊,下水道堵了,又修了个收音机。"我大声答道,故意让院里都能听见。
"你可真是热心肠,专门帮寡妇家干活。"刘大妈笑眯眯地说,话里有话。
我没接茬,点点头就回了家。
玉梅正在摆饭,看我进门,问道:"翠芬姐家的水管修好了?"
"修好了,顺便把她那台老收音机也修了。"我如实相告,洗手准备吃饭。
玉梅是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我们是工厂组织的联谊会上认识的,她原本在厂里的宣传部门工作,结婚后调到了食堂。
我们有个儿子叫小虎,今年上初中,正是贪玩的年纪,这会儿在邻居家和小伙伴们一起打乒乓球去了。
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着,每天上班、回家,周末修修补补家里的东西,日复一日。
可几天后,院里的传言开始流转。
"听说建国经常去翠芬家。"
"一个寡妇家,进进出出的。"
"这心思,谁不明白。"
这些话像阴风一样吹进每家每户,尤其是刘大妈,总在井边洗衣服时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和妻子。
有一次,我在厂里吃午饭,隐约听见有人在背后说:"那个王建国,听说勾搭上了隔壁的寡妇,老婆还蒙在鼓里呢。"
这话让我差点把饭碗摔在地上。
回到家,玉梅变得沉默寡言。往日里她总是有说有笑,现在却话少了许多,眼神也躲闪起来。
一天晚饭,她放下碗筷,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我放下筷子,看着她。
"建国,你真的只是去修东西?"玉梅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我一愣,明白了妻子的担忧。
"你想哪去了?翠芬姐一个人不容易,我不过是帮个邻里的忙。"我有些生气地说。
"我知道,只是...院里人议论得厉害,说你对一个寡妇过于热心。"玉梅叹了口气,"前几天我去菜市场,刘大妈还特意跟我说,让我多留心家里的男人。"
"胡说八道!"我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我王建国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闲言碎语!"
"我当然相信你,"玉梅眼圈红了,"可这流言蜚语,让我怎么在院里抬头?那些人背后指指点点,当我是空气吗?"
我沉默了。是啊,这种事,受伤的何止是我们,还有李翠芬。
那晚我辗转难眠,脑海中全是李满仓生前的样子。他若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妻子被这般议论,该有多难过。
第二天一大早,我主动敲开了李翠芬的门。
"翠芬姐,有空来我家吃顿饭吧,玉梅做了红烧肉,还炖了你爱吃的萝卜。"我直截了当地说。
李翠芬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是深深的感动。
"这...不太好吧?"她迟疑道。
"有什么不好的,满仓在世时咱们两家经常来往,他走了,这情分也不能断了。"我坚定地说。
其实这顿饭是我昨晚和玉梅商量好的。既然流言已起,索性来个阳光下的正大光明,也好让院里人看清楚,我们之间不过是正常的邻里之情。
那晚,三人围坐在方桌旁,灯光映照下,气氛一开始有些拘谨。
玉梅张罗着添菜布饭,小虎也放下了手中的游戏,乖乖地叫了一声"翠芬阿姨"。
李翠芬带来了自己腌的咸鸭蛋和一小碟自制的辣椒酱,放在桌上有些不好意思:"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自己做的,你们尝尝。"
饭桌上,话题渐渐多了起来。
"记得满仓在世的时候,咱们两家一起去郊区摘过苹果。"我提起往事,"那时候小虎才这么高,满仓叔叔把他抱在肩上摘苹果,可把他乐坏了。"
小虎也插嘴:"我记得,满仓叔叔还教我用树枝做弹弓打麻雀!"
李翠芬听着这些往事,眼中闪烁着泪光,时而点头,时而轻笑。
玉梅听着李翠芬讲述独居的艰辛,不觉眼眶湿润。
"最怕生病,一个人躺在床上,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李翠芬说着,声音有些哽咽,"去年冬天发高烧,我硬是爬起来吃药,怕一睡不起,都没人知道。"
玉梅握住了她的手:"翠芬姐,以后有什么事就敲门,咱们这么近,哪能让你一个人熬着。"
饭后,玉梅特意泡了一壶茉莉花茶,三人坐在客厅里聊天。
小虎已经回自己屋写作业了,客厅里只有我们三个大人。
"其实,"李翠芬犹豫了一下,"我知道院里人怎么说我,说我是个不守妇道的寡妇,勾引别人家的男人。"
我和玉梅都愣住了,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
"满仓走了以后,我就知道会有人这么说,可我实在没处去。"李翠芬苦笑道,"娘家早就分了家,我一个女人,能去哪呢?"
玉梅叹了口气:"人言可畏啊。"
"我想过回老家,可那边更穷,连口饭都吃不上。"李翠芬继续说,"在这里至少还有厂里每月发的抚恤金,勉强能活下去。"
听她这么说,我和玉梅都沉默了。这就是九十年代初的生活现实,没有工作的寡妇,日子有多难熬,我们都能想象。
"翠芬姐,你别想那么多,院里爱说闲话的就那几个,咱不理他们。"玉梅安慰道。
李翠芬眼中含泪:"玉梅,谢谢你们不嫌弃我。"
那天晚上,我送李翠芬回家时,刘大妈正好在院子里晾衣服,看见我们有说有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刘大妈,这么晚还忙活啊?"我大声招呼道。
"啊,洗了点衣服。"刘大妈应付了一句,赶紧低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这事过后,院里的流言似乎淡了许多。尤其是玉梅主动和李翠芬一起去市场买菜,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让那些爱嚼舌根的人也无话可说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中秋节。
那年的中秋,天气格外晴朗,皓月当空,院子里槐树的影子清晰地印在地上。
我们院按照往年的习惯,每家拿出一张小方桌,摆在院子中央的大槐树下,凑成一个大圆桌,然后每家带些自己做的菜,一起吃个团圆饭。
这个传统已经坚持了十几年,是院里最重要的集体活动。
李翠芬本来不想参加,怕尴尬,是玉梅坚持去叫她出来的。
"翠芬姐,你做的糖醋鱼那么好吃,大家都等着呢!"玉梅站在李翠芬家门口喊道。
李翠芬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了自己准备的两个菜——糖醋鱼和一盘拍黄瓜,跟着我们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已经坐满了人,大家见李翠芬来了,纷纷打招呼。
"翠芬来了,快坐这儿!"
"哎呀,又做了你的拿手菜!"
气氛比我想象的要热络得多,连刘大妈也笑呵呵地给李翠芬倒了一杯啤酒。
饭桌上,大家聊着厂里的事,聊着孩子们的学习,聊着最近的物价上涨。
"听说咱们厂要改制了,以后可能要实行股份制。"隔壁的张师傅说。
"改就改吧,总比关门强,隔壁纺织厂都停产半年了。"我说。
李翠芬也插嘴:"听说商店街那边开了个合资企业,工资比咱们厂里高多了。"
话题渐渐热闹起来,李翠芬脸上的拘谨也慢慢消失了。
饭后,大家拿出提前准备的月饼,切成小块分给每个人。
李翠芬带来了自制的月饼,虽然外形不如商店里卖的精致,但味道却格外香甜。
"翠芬姐,你这月饼太好吃了,比供销社卖的强多了!"有人赞叹道。
李翠芬不好意思地笑了:"配方是满仓妈留下的,我照着做的。"
月光洒在她略显憔悴的脸上,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柔和。
大家吃着她的月饼,那些风言风语似乎也随着月光散去了。
小虎和院里的其他孩子在一旁放着小烟花,笑声不断。
我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这个小院,承载了多少人的喜怒哀乐,又见证了多少人的悲欢离合。
李翠芬的眼中有泪光,那是对往昔的思念,也是对现在温暖的感激。
玉梅悄悄握住了我的手,我们相视一笑,无需言语。
夜深了,人们渐渐散去,各自回家。李翠芬主动留下来帮忙收拾残局。
"建国,玉梅,谢谢你们。"收拾完后,李翠芬站在自家门口,声音有些哽咽。
"说这话就外道了,咱们是邻居。"玉梅笑着说。
李翠芬点点头,眼中含泪:"满仓走了,我以为自己什么亲人都没有了,现在才知道,邻里之间,也是一家人。"
我望着妻子温柔的侧脸,又看了看李翠芬感激的眼神,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邻里之情——它不只存在于屋檐之下,更在于心灵之间的那份体谅与尊重。
在这个变革的年代,人心却始终相通。院子里的灯一盏盏熄灭,但温暖的情谊,却像月光一样,静静地洒在每个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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