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花开的声音
"小林,来都住一起了,你为什么...从来不碰我?"我的脸烧得通红,这话憋在心里大半年了。
小林一愣,放下手里的铝饭盒,嘴唇嚅动几下,最终只搓了搓手说:"我...我想等结婚后。"
他眼神闪烁,那双总是温柔的眼睛此刻躲闪着我的目光。
那是1998年的春天,我和小林在县城纺织厂后勤食堂相识。厂区的喇叭广播里常放着《外婆的澎湖湾》,空气中飘着食堂特有的白菜香和机油味。
他是新来的采购员,穿着整洁的蓝色工装,头发齐整,手指修长白净,与满手老茧的机修工截然不同。我在窗口打菜,每到饭点,人声鼎沸,工人们端着搪瓷饭盒排成长队,脸上带着一天劳作的疲惫。
每天中午,小林都会排在最后,接过我打的菜时轻声说一句"谢谢",眼睛不敢多看我一眼,像受惊的小鹿。工友们都笑话他"老实巴交",背后叫他"小绵羊",可我却被这份恬静吸引。
"瞧瞧,多文气一小伙子,不像咱们车间那帮大老粗。"食堂里的王大姐常调侃我,"闺女,这样的男人靠谱,旺妻。"
小林个子不高,瘦瘦的,说话细声细气,从不大声喧哗。他的手总是冰凉,我第一次递饭盒给他时,手指偶然相碰,那种凉意让我心头一震。
厂里师傅们下班总爱扎堆去东门口的小啤酒摊,三五成群,高声谈笑。小林却总是婉拒:"我胃不好,喝不了。"有人说他"窝囊",我却觉得他干净,像是不属于我们这个喧嚣的车间世界。
那时候,没人知道他的秘密,我也不知道。
我们是在一个下雨天正式认识的。那天放工铃一响,外面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我没带伞,站在厂门口犹豫时,小林举着一把旧雨伞走过来:"要一起走吗?我送你。"
雨伞不大,我们肩并肩挤在下面,他却把大半伞面朝我倾斜,自己的半边肩膀淋得湿透。回想起来,这是我们第一次靠得那么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
我们谈了半年恋爱,走过厂区后面的小河边,在工人文化宫看露天电影,在厂区食堂的角落偷偷拉手。他从不像其他男工那样动手动脚,每次约会后都是恭恭敬敬送我到宿舍楼下,目送我进去才离开。
十月份厂里组织秋游,去了城外的青山公园。那天天高云淡,山上的枫叶红得像火。小林拉着我的手爬到半山腰,就说累了,脸色有些发白,额头上全是汗珠。
"休息一下吧。"他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呼吸急促。
我笑他:"这么年轻就这么差劲啊?厂里运动会你怎么办?"
他勉强笑笑:"我...我可能不参加了,不太擅长运动。"
我当时没在意,只觉得他文弱书生气。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蛛丝马迹早该让我察觉的。
年底厂里分了一间筒子楼的房子,二十来平米,进门是小客厅放着一张旧沙发和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里间一张木板床。小林扛着两个红漆木箱子搬进来时,脸上的笑容比当年进工厂还灿烂。
"咱们总算有自己的小窝了。"他兴奋地像个孩子,拿出一个铁皮小闹钟,郑重地放在床头柜上,"这是我爸送我工作时的礼物,陪了我五年了。"
刚同居时,小林坚持睡外面的折叠床。那床窄得厉害,半夜他常常被硌醒,我听见他轻轻呻吟,却不敢出声。
冬天屋里冷,北风呼啸着钻进没有暖气的筒子楼,冻得人瑟瑟发抖。那年冬天特别冷,水管都冻裂了,我们只能用暖水瓶的水刷牙洗脸。
"咱俩一块睡暖和点。"我缩在被窝里,哈着白气说。他红着脸点头,却始终保持着距离,盖着单独的被子,连我的手都很少牵。
车间里有人起哄:"小林,成家了咋还跟和尚似的?我们都等着你小子请喜酒呢!"小林只是低着头笑笑,从不回应这些玩笑。
那天我问他为什么不碰我后,小林更加沉默了。他开始常常加班,回来晚了就说困了直接睡。有时半夜,我醒来,发现他坐在窗边发呆,月光下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
春末的一个晚上,他突然发起高烧,额头烫得吓人。那天晚上他刚从外地采购回来,被一场大雨淋透了。一进门就倒在床上,蜷缩着身体发抖。
我翻遍家里也没找到退烧药,只好去敲隔壁刘大婶家的门。刘大婶是纺织厂老工人,和丈夫住在隔壁单元十多年了。
"半夜三更的,咋了?"刘大婶穿着花棉袄,睡眼惺忪地开了门。
"小林发烧了,有退烧药吗?"我着急地问。
刘大婶翻出药箱,给了我两片白加黑,又递来一个红色的橡胶热水袋:"你家小林又犯病了?"
"什么叫又?"我一愣。
"哎呀,你不知道啊?"刘大婶欲言又止,眼神闪烁,"那你问问他吧。我听说他去年冬天就住过医院,厂医务室的老李跟我提过。"
回到家,小林已经昏睡过去,额头上贴着湿毛巾,嘴唇干裂发白。我给他喂了药,又用热水袋敷在他胸口。他在睡梦中还皱着眉头,嘴里嘟囔着什么。
我想找换洗的衣服,拉开了他那个从不让我碰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几件叠好的衬衫,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棕黄色的,边角已经磨损。打开后,我发现了一叠病历和几盒药片。蓝色的病历本上"县人民医院心内科"几个字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的手抖得厉害,心脏跳得像要蹦出来。病历上赫然写着"先天性心脏病,二尖瓣狭窄",医嘱清清楚楚写着"禁止剧烈运动,避免过度兴奋",后面还有几行红色的字:"患者需终身服药,婚后应避免性生活,以免引发心力衰竭"。
药片盒上的"硝酸甘油""倍他乐克"等字眼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突然明白了一切——他不是不爱我,不是不想碰我,而是不能。
床头柜上,那个陪伴他的铁皮小闹钟滴答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他的秘密。窗外,路灯昏黄的光透进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此刻他看起来是那么脆弱,跟平时挺拔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忍不住伏在床边哭了,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角。
第二天,小林醒来,发现我手里的病历,脸色煞白,像是突然苍老了十岁。
"你...都知道了?"他的声音干涩,像沙纸摩擦。
我点点头,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像断了线的珠子。
"对不起,我不该瞒你。"小林低着头,声音哽咽,"我打算过完年就和你分手的。"
外面的广播里正在播放早间新闻,厂区的喇叭声传得很远,报道着改革开放的新政策。这些欢快的声音与我们之间沉重的气氛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的心脏...从小就不好,不能有太激动的事情,医生说...说那种事情对我来说太危险了。"他慢慢地说,像是每个字都用尽了全力。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春风吹过,带来远处食堂传来的饭菜香。屋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连钟表的滴答声都清晰可闻。我看着他瘦弱的肩膀,想起那些夜晚他转身背对我时颤抖的背影。
"你觉得我是为了那种事跟你在一起的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
小林抬起头,眼里满是惶恐和悲伤:"可我不能给你正常人的生活,这对你不公平。你还年轻...应该找个健康的男人,生儿育女。"
这话像一把刀扎进我的心。我走过去,握住他冰凉的手:"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骗我?"
"我...我害怕失去你。"小林的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第一次见你在食堂打菜,阳光照在你脸上,笑得那么好看...我就知道,这辈子非你不可。我想多和你在一起一段时间,哪怕最后要分开。"
他说这话时,眼神里满是绝望和留恋,像即将被带走的囚犯看着最后一抹阳光。
"你知道我最难受的是什么吗?"他哽咽着说,"不是我的病,而是我不能给你想要的生活。每次看到你期待的眼神,我都恨不得立刻消失。"
屋外,自行车铃声叮叮作响,早起的工人们骑车去上班。生活还在继续,而我们的世界却突然停滞了。
第二天,我请了假,拿着他的病历去了市医院。破旧的公交车颠簸了两个小时,我抵达那座灰色的大楼。医院里人来人往,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
心内科的老医生看完病历,摘下老花镜,脸色严肃:"这种情况确实不适合有夫妻生活,太过激动可能导致心脏骤停。你们年轻人要想清楚,这是一辈子的事。"
"没有治疗的可能吗?"我不甘心地问。
"现在的医疗条件有限啊。"老医生叹了口气,"或许十年、二十年后会有新的手术方式,但目前...只能靠药物控制。"
回来的路上,我在公交车上哭了一路。车窗外,初夏的风吹过梧桐树,新叶嫩绿,阳光透过树叶照在我脸上,斑驳陆离。车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在谈论下岗,谈论改制,谈论未来,而我只想着那个躺在床上的瘦弱男人。
晚饭时分,我买了小林最爱吃的红烧肉回家。刚进楼道,就听见屋里传来争吵声。
"我早说不让他谈对象,害人害己!"一个苍老的女声带着哭腔。
当晚,小林的父母闻讯从乡下赶来。他们住在离县城三十里的农村,靠种几亩薄田度日。小林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从小就体弱多病,是全家的心头肉。
他母亲是个干瘦的农村妇女,穿着深蓝色的确良衬衫,头发花白,手上全是老茧。一进门就哭:"我早说不让他谈对象,害人害己!小林这病,医生说过,这辈子就别想那些事。"
小林的父亲瘦高个,戴着一副老式黑框眼镜,沉默寡言,但眼神里的关切和无奈让人心疼。他拉着我到阳台上说:"姑娘,你还年轻,别耽误了自己。我们小林这病,从小就有,十八岁那年差点没了,是我背着他走了十里山路去镇医院。"
老人说着,眼里含着泪:"他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还有大好前程呢。"
我站在他们面前,倔强地摇头:"爱一个人,不是只为了那些事。小林给我的关心和温暖,比什么都重要。"
"傻闺女,年轻时图个新鲜,过几年你就后悔了。"小林母亲擦着眼泪说,"等你想要孩子了,想过正常生活了,到时候苦的还是你自己。"
小林的母亲摇头叹气:"年轻人不懂事,日子长着呢,新鲜劲过了就后悔了。"
"阿姨,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咬着嘴唇说,"但我不会后悔的。"
小林坐在床边,低着头不说话,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他眼圈红红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本蓝色的病历本。
我走过去,在他父母面前拉起了他的手,十指相扣:"我不后悔。"
那一刻,我看到小林的眼里有光亮起来,那是希望的光。
小林父母走后,我们沉默地坐在床边。外面的广播喇叭响起,播放着《今天是个好日子》,热闹的歌声衬托着我们沉重的心情。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小林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跟我在一起,你要放弃很多东西。"
我没有回答,只是靠在他肩上,感受着他的体温。窗外的夜色渐渐深了,街道上的声音也慢慢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工厂的灯光依然明亮。
"嘘,听。"我突然说。
"什么?"小林疑惑地问。
"我的心跳和你的心跳,它们在对话呢。"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口,又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听,它们在说'我爱你'。"
那天晚上,刘大婶敲开了我们的门。她穿着褪色的花布旗袍,端着一盘刚出锅的红糖发糕,热气腾腾,香味四溢。发糕上面撒着红糖和桂花,是我们厂区最传统的点心。
"我听说了你们的事。"她把发糕放在桌上,声音轻柔,"来,趁热吃。"
刘大婶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曾经是纺织厂的先进工作者,脸上有岁月留下的皱纹,但眼神依然明亮。她和刘大爷住在我们隔壁已经二十多年了。
"我家老刘,四十年前也查出心脏病,医生说活不过三十岁。"刘大婶坐在我们的小沙发上,手指轻轻敲着茶杯,"那时候条件差,县医院的大夫说他活不了多久了。我们没孩子,可日子照样过,现在他都六十多了,不还活得好好的。"
她告诉我们,生活里有很多方式表达爱,不一定非要那种事。"心连着心,就是最亲密的关系。老刘这么多年,身体是弱,可给我的爱一点都不少。"
刘大婶的话让我们看到了希望。"年轻人,不要被困难吓倒。这世上的苦,哪一样不是熬过来的?"临走时,她又说,拍了拍我们的手。
那晚我辗转难眠,想起小时候奶奶常说的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那时我不懂,以为婚姻就是柴米油盐。现在才明白,真正的婚姻是携手同行,不管风雨。
两周后,我拉着小林去领了结婚证。那天阳光明媚,我们骑着一辆老式二八自行车,穿过县城的主街道。民政局在一栋灰色的旧楼里,办事的人不多,工作人员打着哈欠给我们盖章。
"恭喜啊,小两口。"民政局的老大爷递给我们大红色的结婚证,笑着说,"祝你们百年好合。"
那一刻,小林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温暖而有力。他的眼里有泪光闪烁,那是幸福的泪水。
回到厂里,食堂的师傅们包了一桌饺子,大家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厂长送了一台上海产的蝴蝶牌缝纫机,那可是稀罕物,连厂里的老会计都眼红。
"小林媳妇,你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看上他这个小白脸了?"车间的老张打趣道,"咱厂里多少小伙子追你呢!"
大家都说我傻,说小林那么弱不禁风,日子过不长久。我却觉得自己从未这么清醒过。
"人家小两口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刘大婶帮我们打圆场,"都别酸啦,吃饺子吧!"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温馨。我们的小房间渐渐有了家的样子。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墙上贴着小林画的水彩画,床头柜上放着我们的合影,那是在公园里照的,背景是盛开的桃花。
小林的病时好时坏,发作时会憋得脸色发青,大汗淋漓。每到那时,我就给他含一片药,然后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直到他呼吸平稳。
有一次,他病得特别厉害,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我每天下班就赶去医院,熬汤煮粥,寸步不离。病房里常常传来我们的笑声,护士们都惊讶地说:"从没见过这么开心的病人和家属。"
"因为我有她啊。"小林虚弱地笑着说,眼神却无比坚定。
晚上回家,我和小林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和远处工厂的灯光。春夏之交的晚风带着青草香,吹拂着我们的脸。工厂的大烟囱冒着白烟,远处的小河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你后悔认识我吗?"我托着下巴问他。这是我常问的问题,就像确认一样。
他摇摇头,握紧我的手:"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爱上你。"
窗台上,我种的一盆昙花悄悄绽放了。那是小林送我的,他特意从花市上买来的。他说它虽然花期短暂,但开花时的样子格外珍贵。花瓣洁白如雪,微微颤动,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像不像我们?"小林轻声说,"虽然不能像别人那样,但我们的感情一样美。"
我点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比他们的更美,因为我们更懂得珍惜。"
有些爱情,不需要轰轰烈烈,只需平静相守。就像那昙花,虽然不能长久绽放,却仍有开放的勇气。我和小林的感情,或许就如这寂寞绽放的花朵,无声却有力量。
日子还长,我们会一直走下去,用心灵的交融代替身体的亲近,用细水长流的陪伴代替刹那的欢愉。我们有自己的幸福方式。
厂里开始传小道消息,说要改制,很多人可能要下岗。工友们愁眉不展,厂区食堂的氛围也不如从前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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