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BO的剧集《白莲花度假村第三季》已经落幕,相比于前两季的高潮迭起,第三季节奏可谓渐入佳境。末尾浪花翻涌的瞬间,想到苏轼那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一方面深感美剧的文学性,另一方面也对编剧的功力心悦诚服。

在《白莲花度假村》中,以夏威夷为背景地的第一季,主题围绕金钱与阶级;以西西里岛为背景地的第二季,主题落在性与欲望;以泰国为背景地的第三季,主题则聚焦灵性与死亡。而对特权、伪善、心理投射现象的讽刺批判,则各有侧重地贯穿了三季。

作为一位白人编剧,麦克·怀特并未重复前Metoo时代的沉疴,而是一直处于观念革新的火线。尤其是在性别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今天,麦克·怀特的即时与敏锐,也体现在他对性别议题的动态把握上。

而这种动态把握的核心,即创作者十分清楚,性别只是一种较为原始的界分,现实中人的差异并不完全取决于性别。

|《白莲花度假村第二季》中的多米尼克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依据不同的灵魂选择,把世界上的人分成三种。


第一种是欲望主导的人,他们爱钱如命,适合从事生产与买卖。

第二种是意志高昂的人,他们追求的是金钱买不到的荣耀,因此适合守卫城邦。

第三种是理性的人,他们既视物质如粪土,也视虚荣如浮云,唯有这样的人才会致力于理想的探索,才知道城邦该如何治理、规则该如何确立。

让贪财的人去保家卫国,国家迟早会被这种人出卖;让追求完美或享受荣耀的人当了鞋匠,可能下辈子才能造出一双精品的鞋子;而理性的人,则正好对应了《论语·为政》里的“君子不器”。

柏拉图认为,这些灵魂本身没有对错,错的是出现在不适合的赛道。而一个合乎正义、运转良好的社会,则是尽可能地让人适才、适性、适所。

在《白莲花度假村》里,人物身上集中体现的矛盾性,即内在需要与表面诉求、自我认同与实际行为之间存在难以弥合的割裂,显得心口不一、执象而求。

所谓执象而求,即执着于事物的表象或外在特征,并以此为依据进行探求或追求。这种经不起推敲和考验的伪理想主义一经破产,往往会构成讽刺力度拉满的戏剧效果。

比如《白莲花度假村第三季》中来自美国南方的蒂莫西(Timothy)一家,大学选修佛教的女儿派珀(Piper)看似是最理想主义的一个,但随着剧情推进,你就会发现这只是她的自我标榜,其人格底色和周围人并无本质不同。

|《白莲花度假村第三季》中的派珀与维多利亚

这个异类刚一踏上泰国度假村,就被“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异域风情吸引,她告诉母亲要在当地寺庙长驻一年,以亲近佛学。派珀的母亲维多利亚(Victoria)是个刻薄寡恩的精致利己者,面对女儿的执念,她知道硬刚无用,于是就让她和弟弟去寺院小住一晚。

维多利亚的老谋深算在于,人教人百般无用,事教人一发入魂,她坚信“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现实规律,很快便能教会从没吃过苦的女儿“害怕贫穷”。

不出所料的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女第二天就放弃了出家计划,原因在于她无法接受寺庙里的蔬菜不是有机,在于房间小到无法下脚,在于床垫上有日积月累的污渍,在于那里甚至没有安装热带季风气候中不可或缺的空调。

在女儿从“在现代虚浮社会之外寻找精神净土”的理想主义人设无缝皈依泥沙俱下的浅俗人群之际,维多利亚简直就是长舒了一口气;当前者略带哭腔道出“我知道我不该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但我就是很在意,一想到我是个凡事都有标准的小公主,我就觉得很可悲”时,维多利亚几乎是在笑着安慰她。

此时,无论是反省自己过不了苦日子的女儿,还是逻辑自洽到“富人不好好享受生活才是对不起穷人”的母亲都不知道的是,一家之主实际上已经破产,未来等待她们的,正是一望无际的苦日子。

|《白莲花度假村第三季》中的克洛伊与萨克森

而在第三季的剧情中,同样因执象而求而左右瓣蒜的设定比比皆是:

萨克森(Saxon)以为自己是万花丛中的顶级猎手,实际上遇到特殊癖好的要求就吓得退避三舍;塑料姐妹花以为能融入泰式节日风情,结果被熊孩子的水枪呲到落荒而逃;贝琳达(Belinda)以为自己心怀创业理想,可是拿到天价封口费后,立刻抛弃了滚过床单的伙伴;瑞克(Rick)以为自己手刃了杀父仇人,实际却杀掉了自己的生父。

当然,最值得玩味的还是景区保安与伴舞小妹的本土组合。

盖涛(Gaitok)谨小慎微了一整场,最后却“防卫过当”地替老板娘报了仇,顺利上位成为贴身保镖;而约会时教导盖涛“你有很强的道德感,这是好事,但你必须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的珍珠(Mook),则以洁白无瑕的名字,隐喻了凡人与魔鬼的浮士德交易,她激励前者的“上进”,实质是抛弃杂念以追求价值单一的世俗成绩。

|《白莲花度假村第三季》中的盖涛与珍珠

前《花花公子》卧底兔女郎、著名的女权活动家格洛丽亚·斯泰纳姆晚年曾在自传《在路上:我生活的故事》中反思了一段过往的情感经历。

当时她与某富豪维持关系,违背了自己独立女性的原则,只因在各地奔波演讲太辛苦,才看上了富豪的车接车送。

这件事的荒诞之处在于,当事人为了更好地传播平权,于是选择了一个性别意识上落后于平均标准的既得利益者。

而它留给我们的思考则是:错误的过程,是否能得出正确的结果?这份根植于人性深处的妥协软弱,是不是对人物所持立场的深刻背弃?

在《白莲花度假村》第一季中,瑞秋(Rachel)的故事里也蕴含了同样的违和感。

订婚后长期赋闲的瑞秋,梦想是当一个自由记者,而她的富二代男友夏恩(Shane)却只想她当好娇妻,虽然后者的家底的确殷实,但言辞之下也难掩对瑞秋事业的鄙夷。

两人因此陷入争执,一方面,瑞秋的自我认同是一个现代女性,她强调自己不仅要工作,而且有远大的职业理想;另一方面,夏恩与她签订了婚前协议,这意味着一旦关系有变故,就要承受被始乱终弃后难以适应职场的风险。

事情的转机,是瑞秋在度假村碰到了写过的女企业家,在提及令她自鸣得意的那篇《科技业十大影响力女性》时,两人亲切友好的交谈很快被后者的直言不讳所打破,在当事人妮可(Nicole)看来,瑞秋的行文已经糟糕到了恶意中伤的程度。

在瑞秋的笔下,妮可被描绘成了一个精通算计的爽文大女主——“你让读者觉得公司是为了照顾舆论才让我升迁”“搭上反性侵运动的便车”“把公司受害女性当垫脚石,偷偷实现自己的野心”——而这不仅不符合事实,更伤害了Metoo的理念。

用上帝视角来看瑞秋其人,便是志大才疏,如果说碰壁前的剧情都是“志向远大”,那么她“才华有限”的真正体现,并非始于一篇存在问题的报道,而是取决于她的事后态度。

|《白莲花度假村第一季》中的妮可与瑞秋

晚餐时再碰到妮可一家,瑞秋便对男友窃窃私语,邻桌那位从前令她高山仰止的女企业家,此刻已经沦为“讨人厌的臭婆娘”。

换句话说,妮可尖刻却不失真诚的批评,并未在瑞秋心里泛起一丝一毫的积极影响,她没有对自己的问题进行反思,也没有把握这一当面受教的宝贵机会,而是一股脑地将所有的不甘愤懑,转化为对直言者的记恨诋毁。

这一切的应对,都体现了瑞秋既不是一名合格的创作者,也不具备成为合格创作者的潜质。

而瑞秋经此挫败,仿佛被提前抄了后路。

一方面,她意识到自己沦为夏恩的花瓶,因此想要挣脱出来,找回主体性;可另一方面,妮可劈头盖脸的看空,又证伪了她自食其力的潜能,不仅未能形成激励,反倒令她重新倒向纨绔子弟的怀抱。

麦克·怀特笔下的瑞秋的确非常立体、非常复杂,也非常典型。但这种典型不是关乎女人,而是关乎于人。纵观三季剧情,编剧对男性角色的讽刺尤重,如第二季对“女权表演艺术家”的编排,就早于邵艺辉的《好东西》整整两年。

换句话说,麦克·怀特未曾偏袒任何一种性别,他只是平等地书写人的复杂。

|《白莲花度假村第二季》中的伯特与阿尔比

具体到瑞秋这里,她执象而求的幻灭不在能力不济,仍关于思想层面的知行相悖——一方面渴望迎来新天地,另一方面又积极拥抱旧价值。

瑞秋放弃挣扎的路径,正对应了波伏瓦的名句:

“女性常常被各种看似诱人的选择所包围,这些选择并不要求她们奋发向上,反而鼓励她们顺从和滑落,最终可能陷入极乐的幻象中。当女性意识到自己被这些海市蜃楼所愚弄时,往往已经为时已晚,她们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已经被耗尽。”

在任何一场观念变革中,都需要有人自觉承担代价,为自己的信仰买单,并主动成为自己所在阵营的叛徒。

一个旧体系之所以能够存活,恰在于它为参与者提供了层次分明的进阶通道,益处不仅昭然若揭,甚至唾手可得。可如果人人都惯于在旧体系、旧潮流、旧价值中安身立命,这个世界就永远不会有希望。

许鞍华电影《明月几时有》里有个片段,叶德娴饰演的母亲劝周迅饰演的女儿不要再替短枪队送情报,就语重心长地劝说她“打日本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而女儿的回复则是:“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我们就真的等不到胜利了。”

No.6354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臧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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