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期主持人|徐鲁青
整理|实习记者 覃瑜曦
这次清明档,梁朝伟和段奕宏主演的《猎狐·行动》表现得相当平淡,豆瓣评分只有4.7,票房预计也不过五千万,这对于一部上亿投资的电影来说,可谓票房惨淡。实际上段奕宏这几年饰演的角色都差不多:警察、军官、硬汉,似乎被困在了同一个类型里。这种困境不止他一个人有,像孙红雷、廖凡、胡军这些“中生代硬汉”演员,似乎都遇到了同样的瓶颈。
这些演员曾凭借粗犷的硬汉形象在影视圈大放异彩,然而如今,他们被限制在同样的警匪、军旅类型片中,演出的空间越来越小。
段奕宏的困境或许反映的是一种“硬汉审美”的危机。另一边在好莱坞,过去几年崛起了一种新风潮:“面条男孩”——比如提莫西·查拉梅(“甜茶”)代表了这一波风潮。他的形象完全不同于传统的肌肉男,瘦弱、清秀,蓬松的卷发,流露出一种顽童小鬼式(impish)的帅气。在去年戛纳获金棕榈奖的电影《阿诺拉》男主马克·埃德尔斯坦也是这个类型。
无论是在好莱坞,还是在中国的影视创作中,男性气质的变迁往往与时代的价值观、社会的需求紧密相连。从上世纪80年代,施瓦辛格、史泰龙等肌肉型男演员占据荧屏,到如今以更加柔和、纤瘦的男性形象为主流,荧幕上的男性形象变迁,背后无疑反映了社会、文化乃至政治风向的变化。

王鹏凯:我在想,从硬汉到面条男孩,其中有没有东西方审美的差异,或是有一些共通的地方。比如最近几年很火的男演员王星越,我们很熟悉的“朋克教母”、美国摇滚女歌手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都是他的忠实粉丝,王星越的每条ins她都会评论,这可能就体现了东西方审美相似的地方。但我感觉王星越不算很标准的“面条男孩”,他是有一些肌肉的,刘昊然好像挺瘦的,也常常演文气的高智商男孩角色,不知道算不算(面条男孩)。
潘文捷:之前看过王星越参加的一个综艺,赫然发现他其实肌肉很多,还有腹肌,我很疑惑“面条男孩”跟“细狗”的区别在哪里。
王鹏凯:我昨天发现,在我看过的电影作品中,甜茶(提莫西·查拉梅 Timothée Chalamet)的主演频率应该是最高的。我没有刻意关注他,但好像就是经常看他的戏,包括《小妇人》《沙丘》,还有今年他主演的《摇滚诗人:未知的传奇》我也专门去看了。
甜茶目前应该是西方,特别是好莱坞中,特别主要的一个男演员,今年的奥斯卡他也差点拿到影帝,我感觉他是新生代的代表人物。为什么这种演员特质能让他成为当下好莱坞新生代的佼佼者?或许“面条男孩”现象就说明了答案,这背后反映了观众对银幕男性形象期待的转变。这里有个问题是,这些演员自身的形象气质和他们所饰演的角色之前存在着张力,我有时也不理解为什么甜茶演的角色在电影里那么受欢迎,明明他演的角色很多都比较叛逆,经常辜负女性的感情,特别是在《沙丘》第二部,他饰演的男主角被批评太过优柔寡断,抛弃了赞达亚(Zendaya Coleman)饰演的女主角,导致她最后愤怒地离开,这是不是在传递当代女性对掌握权力和资源的男性的一种失望?

徐鲁青:其实除了面条男孩,在过去十来年里,银幕上出现过不少有趣的男性类型。例如日本在10年前很流行“食草男”,这和现在国内的“前夫哥”“前夫感”有点相似,他们都出现在经济衰退时期,特点是缺乏欲望,喜欢家庭、烘焙,比较羞涩内向,会老老实实上班,没有什么侵略性,这是与传统男子气概不一样的地方。有意思的是,与“食草男”相对的,当时日本也有“肉食女”的出现,她们在职场上更加激进,更会展露出自己的欲望。
除此之外,大家现在很喜欢“小肌肉”形象,我觉得这种文化心态也挺有意思的,小肌肉好像意味着:首先他是有其他主业的,可能是一个上班族,没有那么多时间花在健身上,但是同时又愿意花钱和时间,保持好的、自律的健身习惯,锻炼自己的小肌肉。这就保证了他既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是一个从事文职或者从事智力劳动的人,同时他又有一个比较好的身体,一切都刚刚好的感觉。
02 由古至今:男子气概的变迁
潘文捷:高考的时候会分流体育生和文化生,在一些刻板印象当中,体育生是“胸大无脑”的,而文化生同时练一些体育则是可以接受的,这是一种文化心态。在一些特定朝代,文人相比武夫,更容易获得阶层上的跃迁,尤其是宋代以来特别推崇文人治国,能体会到文人是社会的核心力量。
徐鲁青:对,刚刚文捷提到“文”和“武”的区别,这是曾经十分重要的对于男子气概的两个形容词,我们会说“文士”,也会说“武夫”。在中国文化的理解里面,武夫是比文士低一层的,直到现在我们依旧认为身体机能的强壮与智力短缺大概率是相伴相生的,例如体育生就是不懂数学,或者体育生就是脑子不好使。
许多才子佳人的小说中也往往会有文弱书生的形象,书生能通过智谋和对局势的判断就打败有武器和肌肉的武夫,例如《西厢记》中手无寸铁且力量弱小的张生。学者黄克武也研究过中国古代的男子气概,他发现到1920年之后,广告上才出现“大力士”“肌肉男”这类形象,而在这之前,不管是《金瓶梅》还是《肉蒲团》这些与性、情欲有关的书中,一个理想的男性仍然是文弱书生。
我们现在讨论“男性”时会想到男性的他者是女性,但《文弱书生》的作者宋耕认为,在前现代中国,“男性气概”的概念是在社会阶层和政治权力网络如君臣关系中构想出来的,而不是与“女性”对立。换言之,在前现代中国,社会性别话语更多是以权力而非生理性别为基础,因而“文士”成为了古代代表男子气概的形容词,你要有文学和政治才能,才可以进入君臣关系之中,才是符合中国古代文化中理想的男性形象。

丁欣雨:我想到上世纪70年代有部经典的武侠电影《侠女》,里面有一个书生叫顾省斋,也是很典型的文弱书生靠计谋打败了力量上更强大的坏人。一般来说,武侠小说改编的电影要么展示聪明绝顶的书生,要么就是仗义正气的侠士,但徐克的电影在其中算是一股清流,他喜欢把刻板的性别气质搅浑,例如东方不败就颠覆了以前对于所谓女性气质的定义。
除了女性角色外,徐克对男性角色也有一定改编,比如“书生”在他的电影中不再是非常有智谋的。最经典的是《倩女幽魂》中张国荣饰演的宁采臣,与机灵相比,宁采臣非常单纯、善良,影片中有一个场景,大概是两个侠士在打架,刀都架到宁采臣脖子上了,他还在中间劝架,叽里呱啦念经说“你们干嘛要刀刀枪枪打打杀杀,明明可以讲道理就能解决问题啊”。
在这部电影中,“书生”这个形象从文人气质退回到了最基础的人的美德和道德之上,宁采臣对聂小倩的善意导致聂小倩都不忍心伤害他。徐克或许是在对古代的男性气概做一层剥离,也就是说,我们不需要像侠士一样拥有威武严肃的外壳,也不需要像文人那样借助才华与智谋,而一个男性最宝贵的品质,其实是他内里的道德底色。

徐鲁青:这也涉及到我们之后要探讨的话题——女性凝视是否是可能的?现在“奶狗”“面条男孩”的大受欢迎是不是一种女性凝视,是不是代表着女性观众有了更大的权力?又或者是其他原因?
王鹏凯:这在很多时候跟权力关系有关。人类学家 任柯安(Andrew Kipnis)认为,中国的帝国治理体系是透过“文人特质”(literary masculinity)相关的性别欲望的建构,影响中国人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前面鲁青提到,文人的特质与科举制为代表的文官系统密不可分,所以文人气质受欢迎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文弱”,而是因为它象征着在治理体系中能够向上跃迁、进入权力阶层的可能性。如果没有这种可能性,那“文弱”就是另外一种处境。所以,并不是文弱特质本身受欢迎,而是其在权力语境中有所象征,否则文弱形象依旧是服从者。
回到现代,哪怕是科举制被废除的今天,象征着政治权力可能性的文人特质依旧受到追捧。这种特质在中国长久以来的教育语境中十分重要,我们对于文人特质的重视,恰恰使得中国校园里,尤其是中国年轻人中并没有美国常见的书呆子(nerds)或怪咖(geeks)这样的标签,因为大家并不认为书呆子是一件多么不好的事情,可能还会说“你读书读得很好,以后会很有出息。”

徐鲁青:不过现在看来,大家对于文人特质的追捧也有了些改变。例如好几年前有争议说Idol(偶像)是不是太娘了,或者说脂粉气太重,要把他们训练成更加有男子汉气概等等,这种对于男性形象的追求还与跟国家形象绑定了起来。以前我们认为一个人要有文人气质才能进入更高的权力系统,但现在大家更崇尚“武”,倾向于认为中国男人要够刚国家才显得强大。这是否也意味着我们对国家强弱的理解也发生了变化?例如古代对国家强大的理解是有智慧的、更符合文人特征的,而现在更多与身体能力关联。
丁欣雨:对,这些年我们对军人有一个新称谓——“兵哥哥”,并且这大概是公认的褒义词,听起来没有“硬汉”这么油腻,内在又蕴含着可以抵挡外来伤害的踏实感与安全感,这个词语体现出我们在某些情境中是接受阳刚气质作为男子气概出现在男性身上的。
2015年湖南卫视推出的军营体验类综艺《真正男子汉》也如此,节目将一行人送至军营训练,出现了不少啼笑皆非的场景,但最后他们都变得更勇敢、更坚强、更有担当。很巧妙的一点是,《真正男子汉》选择了一些不太符合“中年硬汉”审美的嘉宾,例如在大众印象中搞笑、憨憨的王宝强,当时年纪还较小的“小鲜肉”刘昊然,看起来没有肌肉和攻击性的杜海涛,以及被看作文艺男青年的袁弘。把这些人放在野外生存,观众很自然的期望就是看到他们身上能露出有责任感、有使命感的一面,转变成一个像节目名称那样“真正的、合格的男子汉”。好像这种保家卫国的特殊语境,让人们对于阳刚气质的认可变得更正当、合理了,因为在战场上诉诸暴力或是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也比较正当、合理。
节目选择不是特别符合男子气概的嘉宾,去观察他们从脆弱到成熟这一过程的转变,也是在强调:关键时刻担起责任、变得坚强,是一个无关性别的品质。不过因为节目取名叫《真正男子汉》,所以还是把这个品质跟男子气概、性别勾连起来了,第二季请了女嘉宾(杨幂、佟丽娅),但节目名字还是叫《真正男子汉》。

王鹏凯:《真正男子汉》确实具有代表性,实际上它就是拉着明星在荧幕前军训,包括刚刚欣雨说有女嘉宾但仍然叫《真正男子汉》,这就表明了一种观念:即使是女性也要去追求这样的气质。所以它已经不是一种男性气质,而是一种性别气质,也可以说是文化上的一种人格,它要求所有人都要像男子汉一样坚强、不怕吃苦。
回想过去十年,中国社会一直有着这样的危机意识,例如批评娘炮文化太兴盛,这其实不只是在批评男性,而是在批评所有人,因为在娘炮叙事里面,娘炮文化也是由追星的女性共同塑造的,也就是追星女性和男爱豆共同展演出这种 “娘炮” 形象。所以这个综艺是在重新塑造传统文化中“武”的形象,衍生成了一种当代的性别气质。
不光是《真正男子汉》,2020年的综艺《运动少年》也是如此,请了很多小鲜肉参加运动竞技类比赛,国外的研究对运动少年这类文本开展了研究,认为这是国家层面对“武”的气质的复苏。当然,观众包括粉丝文化本身会有自己的解读和抵抗。
潘文捷:前面的讨论很有意思。比如我们提到“小鲜肉”时,会感觉是女性在进行消费,但如果是男子汉去军训,就变成了集体的焦虑,我们会联想到军队、敌人,从而产生一种需要强硬起来的焦虑感,这种感觉从“东亚病夫”开始就一直存在。它代表的不仅是男性个体,而是整体的国家力量和国家形象,包括在奥运会这种国家间运动能力PK的场合也同样强调男子气概,一旦上升到国家领域,所有人就会不由自主地焦虑起来。不过,即便大家都很焦虑,作为消费者,我们还是能从中进行再创造和消费,这样的互动还是蛮有趣的。

徐鲁青:文捷提到的二创很多时候都是女性来做的,男性和女性在如何看待男性形象时的视角差异很有意思。大多数时候一个男性角色受到男性欢迎,是因为他们更能把自己代入其中。
王鹏凯:我发现近几年影视剧中受男性欢迎的男性形象呈现出了一种新特质,较为典型的例子是《狂飙》里的高启强,以及最近热播剧《棋士》里王宝强饰演的崔业,这些男性角色的特征体现为:他们拥有善良、勤勉等各类非常好的品质,是正面、纯净的善良男人,但却都处于被社会抛弃的边缘处境。这里的“被抛弃”不仅指事业上低迷、被欺凌,也包括在两性情感关系里的挫败,比如高启强在发家前是没有伴侣的,崔业也在剧中面临婚姻危机。这些影视作品中的男性一直被塑造为心地善良却被社会和女性抛弃的形象,最终走向黑化和报复的结局,而且这还会让观众认为他们黑化后的行为是合理且能够被共情的。
这种男性形象在现实中也存在呼应,比如“胖猫事件”的后续报道中,有媒体采访了给胖猫点外卖的男性,问他们为什么愿意关注这件事并且给胖猫点外卖,发现他们往往都认为胖猫是一个没有什么污点的男性形象,很善良,很愿意为女性付出,但在女性主义流行的社会里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我认为这也可以联系到最近几年“incel”文化的兴起。

丁欣雨:在国内,男性和女性之间所谓的性别争议,大概是沿着鲁青到鹏凯这个脉络发展的。前面鲁青提到反 “娘炮”,不仅是国家在关注,男性自身对这种“娘炮”气质也有反抗。这几天我查资料,才弄明白蔡徐坤的梗到底是什么原因。大概是2019年的时候,蔡徐坤因为选秀节目大火并出道,被邀请做NBA的形象大使。在贺岁广告中,蔡徐坤穿着冬装恭祝新年快乐的广告画面和篮球明星在赛场上运动的画面并置,导致蔡徐坤被虎扑的用户嘲讽了很久。当时的蔡徐坤所代表的是被女性消费者追捧的男性形象,也是一种被建构起来的男性气质,跟虎扑这类体育社群中男性拥护的男子气概产生了非常激烈的冲突,一些用户还会晒自己的肌肉照来嘲讽这种“娘炮”气质。这是一开始性别间的微妙矛盾。
后来,虎扑社群开始出现一种“绿化文化”,体现为男生担忧自己被女朋友甩,或是怀疑女友出轨。这种文化最开始源于一些失恋贴,用户在帖子中细节地描述自己在恋爱中的挫折,分析自己为什么失恋,而最终原因往往归结到“女生拜金”,例如有篇帖子说的是“自己去接女朋友,但看到她上了辆奥迪Q7”,他们不认为自己在恋爱当中挫败是因为他们所追捧的男性气质已经不大受女性欢迎,而是觉得女性太物质。
虎扑的用户普遍还是工薪阶层,我最近看的一篇论文提到,以前中国男性的权力来自家族继承,有宗族关系支撑,市场经济发展后,人口流动性增强,他们可能要被迫离开原有的财富和人脉资源所在地,到新地方谋生,相当于和过去的联系被切断,需要自力更生积累财富,但传统婚姻关系依旧要求男性承担彩礼、买车买房等系列责任,这对经济实力不足的他们来说压力很大。因此,他们希望构建一种新的感情关系,即女性能够理解男性如今的处境,在关系中的钱财付出与责任担当都要完全“公平”(即使这其中不包括对性同意的界定,并且一些男性经常将对性同意的尊重与钱财付出混为一谈),但恋爱挫折的出现让他们感到焦虑,转向自我保护,不愿承认面临的困境,反而指责女生要求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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