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二叔?"我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蜡黄面庞、满头白发的中年男人就是十七年未见的二叔。

他站在家门口,手提一个褪色的旧皮箱,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那是2008年春节前夕,北风呼啸,寒气逼人。我们村正忙着贴春联、扫尘土,家家户户张罗着年货,空气中飘散着炸油条和蒸馒头的香味。

人们说这是鼠年,要红红火火过个好年。院子里,母亲正和邻居王婶择菜,听见我的惊呼,抬头望来,手里的白菜"啪嗒"掉在地上。

"老二,真是你?"母亲嘴唇颤抖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的人影,仿佛怕他会突然消失。

二叔沉默地点点头,眼睛湿润了。我注意到他右手有些不自然的弯曲,像是曾经折断过,皮肤上有道狰狞的疤痕从手腕一直延伸到小臂。

"快进来,快进来!"母亲手忙脚乱地招呼,撞倒了一旁的塑料凳子,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外面冷,进屋暖和暖和。"

王婶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口中念叨着:"活见鬼了,当年不是说..."她猛地住了嘴,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母亲拉着二叔进了屋,我帮他提起那个皮箱,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屋内,八十年代的老式柜子上摆着一台14寸的长虹彩电,电视柜下方塞满了各种杂物,墙上挂着一幅去年我从县城集市买来的山水画。

母亲赶紧打电话通知全家人。不到一小时,亲戚们陆续赶来,客厅里挤满了人。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屋里顿时热闹非凡。

"老二,你这些年到底去哪了?"大伯粗着嗓门问,手里紧攥着一包"红塔山",是他招待贵客才舍得拿出来的好烟。

二叔外出打工17年,毫无音讯,全家人以为他去世了,过年突然回来

"可吓死我们了,都以为你..."三婶欲言又止,眼圈红了。

唯独二婶没来,她五年前已经改嫁到隔壁村。二叔的儿子小东也不在,去省城打工了,说是年三十才能回来。

饭桌上,二叔始终少言寡语。众人七嘴八舌地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他只是摇头,偶尔喝口酒,眼神游移。

"好好的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姑父插嘴道,眼睛里满是好奇,"当年可是闹得满村风雨啊!"

"就是啊,要不是看到你衣冠冢,谁能信啊。"婶婶一边给二叔夹菜,一边说道,话音未落,就被母亲狠狠瞪了一眼。

大伙渐渐意识到气氛不对,话题转向了别处。表哥开始谈论县城新开的购物中心,表嫂抱怨今年猪肉价格上涨得厉害。

我偷偷观察二叔,他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一般深,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他吃饭的动作很慢,右手拿筷子有些费力,似乎那手曾经受过重伤。

酒足饭饱后,亲戚们散去。我收拾碗筷时,二叔忽然开口:"小侄子,陪二叔出去走走?"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我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碗,套上外套。

母亲急忙说:"外面冷,多穿点。"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厚棉袄递给二叔,"这是去年冬天给你准备的,虽说...但每年还是照样做。"

二叔接过棉袄,手微微颤抖。那件深蓝色的棉袄上绣着他的名字,针脚细密,一看就是母亲的手艺。

我们沿着村口的小河走着。冬日的河水结了薄冰,月光洒在上面,像撒了一层碎银。这条河我小时候常来,夏天在这里摸鱼捉虾,冬天在结冰的河面上滑冰。

二叔外出打工17年,毫无音讯,全家人以为他去世了,过年突然回来

如今河边建起了休闲广场,还安了几盏路灯,不远处有几个老人在广场上打太极。

"变了不少。"二叔喃喃道,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梅"香烟,手有些抖。那是十几年前的老牌子了,现在市面上几乎见不到。

"二叔,这些年您到底去哪了?家里人找了您好久,还在县报上登过寻人启事。"我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触碰到他不愿提及的往事。

二叔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盘旋。"去了广东,在东莞一家制鞋厂。"他顿了顿,"本想挣点钱就回来,没想到..."

他没继续说下去,眼神飘向远方。我们默默地走着,脚步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远处,村里的广播站还在播放着过年的歌曲,欢快的旋律与此刻的气氛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当年走的时候,家里情况怎么样?"二叔突然问道。

"不太好,奶奶刚去世,家里借了不少钱办丧事。您走后,债主天天上门要钱,大伯和我爸凑了一部分,剩下的是母亲做小生意慢慢还的。"

二叔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发黄的存折,递给我:"你帮我看看,这里面有多少钱?"

我借着路灯翻开存折,数字令我震惊:97,865元。在我们村,这已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够盖一幢小楼了。

"当年我走时,家里欠了一万五的债,都是给你奶奶治病花的。"二叔的声音低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想着挣够钱还债,再回来光明正大地见大家,没想到头一年就够了,可正要回来时,厂里一台裁皮机出了故障,我右手被卷进去,差点没了命。"

我看着二叔变形的右手,心里一阵酸楚,想象着他独自一人在异乡受伤的孤独与痛苦。

二叔外出打工17年,毫无音讯,全家人以为他去世了,过年突然回来

"在医院躺了半年,钱花光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更糟的是,我摔伤了头,有段时间什么都记不起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二叔苦笑着,牙齿在月光下泛着黄,"等我想起来要给家里写信时,已经过去三年了。"

"那后来呢?"我问,心中已有了模糊的猜测。

"后来...我不敢联系家里。"二叔的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有零星的灯光,像天上的星星落在了人间,"怕你们知道我变成这样,又要操心。就想着再多攒些钱,给小东娶媳妇,给二婶养老..."

河面上飘来冷风,他裹紧了单薄的外套。我注意到那件褪色的棉袄,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肩膀处还打着补丁。

"去年在厂里遇到了同村的老赵,他告诉我二婶改嫁了,小东也成家了。"二叔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才知道...你们都以为我死了。"

"老赵说,五年前村里人在东江河发现了一具无名尸体,衣服口袋里有我的烟盒。大家都认为那是我..."

我想起五年前那场葬礼,村里人抬着一口空棺材,在祖坟旁立了一块墓碑。二婶哭得死去活来,小东跪在墓前,一整天不肯起来。

"我听完老赵的话,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二叔继续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想回来解释,又怕打乱了大家的生活。就这么纠结了半年,最后还是..."

"想家了?"我接过话头。

二叔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人老了,就想落叶归根。"

我们沿着新修的水泥路走进村子。路过村委会时,墙上贴着"发展新农村"的标语,旁边是村里获得"文明村"称号的红色奖状。几年前这里还是片泥地,下雨天一脚踩下去全是泥,现在铺上了水泥,村口还装了路灯。

二叔外出打工17年,毫无音讯,全家人以为他去世了,过年突然回来

"村里变化真大。"二叔感叹道,目光扫过一排排新盖的砖房,"记得我走那年,村里还全是土坯房,只有村长家盖了砖房。"

"是啊,现在通了自来水,家家户户都装了电话。"我说,"小东家去年盖了新房,二层小楼,挺气派的。"

听到儿子的名字,二叔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暗了下去。"他...过得好吗?"

"很好,在省城一家电器公司做销售主管,娶了个城里姑娘,去年刚生了个儿子。"

这消息似乎让二叔很欣慰,他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一些。"那就好,那就好..."

他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小心翼翼地递给我。"这是他小时候..."

照片泛黄褪色,边角已经卷起,上面是个五六岁的男孩,穿着红色的棉袄,站在院子里,笑得灿烂。我认出了那个院子,是我们村老屋前的晒谷场,如今那里已经建起了一排排商铺。

"天天揣在兜里,都磨破了。"二叔轻轻抚摸着照片,眼神柔和,"这些年,就靠着这张照片活下来的。"

夜深了,村子里大部分人家已经熄灯。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星光在寒冷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明亮。寒风吹过,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二叔似乎察觉到了,说道:"回去吧,别冻着。"

路过小学时,二叔停下脚步。这所小学是我们村的骄傲,90年代初建的,红砖蓝瓦,墙上画着卡通人物,操场上有篮球架和单杠。

"小东上学那会儿,这里还是几间破土房。"二叔说,伸手摸了摸校门的石柱,"他上学第一天,我背着他来报名,记得校长说他太瘦,怕跟不上学习。"

二叔外出打工17年,毫无音讯,全家人以为他去世了,过年突然回来

我笑了:"可小东后来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二叔闻言,眼睛亮了起来:"真的?他上了大学?"

"是啊,省城师范学院,毕业后本来分配到县中当老师,后来觉得工资低,就去了电器公司。"

二叔的眼中泛起泪光,嘴角却扬起了微笑:"我就知道,我儿子有出息。"

回到家,母亲已经收拾出了东屋,给二叔铺好了被褥。那是间朝南的屋子,冬天有阳光照进来,暖和些。

"这些年,屋子一直空着。"母亲说,声音有些哽咽,"每年过年都打扫一遍,盼着..."

二叔放下皮箱,在床边坐下,摸了摸被子,似乎在确认这一切是否真实。"嫂子,辛苦了。"

母亲摇摇头,眼中含泪:"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她转向我,"你去看看你二婶那边,告诉她...老二回来了。"

我有些为难:"这么晚了..."

"去吧,"二叔说,"我明天要去见小东,不想让他们措手不及。"

夜里,我骑着自行车去了隔壁村。二婶改嫁的人家姓李,家境殷实,李叔是村里的能人,开了个小型酿酒作坊,村里人都叫他"李酒匠"。

敲开门,李叔一脸警惕:"谁啊,这么晚了?"

"李叔,我是隔壁村的,来找我二婶。"

屋内灯亮了,二婶披着外套出来,看清是我,愣了一下:"小峰,这么晚有什么事?"

"二叔回来了。"我直截了当地说。

二婶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扶着门框才没跌倒。李叔赶紧扶住她:"老伴,你怎么了?"

"不可能,他...不是..."二婶结结巴巴地说,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二叔外出打工17年,毫无音讯,全家人以为他去世了,过年突然回来

我简单解释了二叔这些年的经历,以及他明天想去见小东的打算。二婶呆坐在门口的长凳上,眼神空洞。

"那个...你二叔他,对我改嫁这事...有什么看法?"二婶小心翼翼地问,声音几乎听不见。

"他说您过得好就行,他理解。"

二婶点点头,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李叔递给她一块手帕,轻轻拍着她的背,眼中满是担忧。

"明天,我和你二叔一起去见小东。"二婶最后说,"这事,得我亲自跟儿子解释。"

第二天一早,二叔换上母亲给他准备的新衣服,神情紧张地站在镜子前,一遍遍整理着衣领。他刮了胡子,显得精神了许多,但眼中的忐忑却怎么也掩饰不了。

"要不我先去跟小东说一声?"我提议。

二叔摇头:"不用,有些事情,得自己面对。"

村口,二婶已经等在那里,身边站着李叔。看到二叔,二婶愣住了,她小心翼翼地走近,打量着这个曾经的丈夫,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老二..."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二叔点点头:"桂花,你气色不错。"

简单的一句话,道尽了十七年的生离死别。两人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那一瞬间,似乎有太多想说的话,又似乎什么都不必说了。

李叔上前一步,向二叔伸出手:"老弟,我是李根生。桂花这些年在我家,我待她不薄。"

二叔握住他的手:"谢谢你照顾她。"

我们坐上李叔的面包车,向县城驶去。一路上,谁都没说话,只有收音机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歌曲,欢快的旋律与车内凝重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小东住在县城东边的新小区,电梯房,三室一厅,装修得挺气派。敲开门时,小东愣在那里,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微张,仿佛见了鬼一般。

二叔外出打工17年,毫无音讯,全家人以为他去世了,过年突然回来

"爸?"他不确定地问,声音颤抖。

父子相对无言,空气仿佛凝固了。最后是小东的妻子打破僵局,一个温婉的城市姑娘,大方得体地请我们进屋,递上拖鞋和茶水。

"东子,这是你爸。"二婶轻声说,"他没死,这些年在广东打工。"

小东茫然地点点头,似乎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爸...您这些年..."小东欲言又止,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不必说了,是爸对不起你和你妈。"二叔声音哽咽,眼眶湿润,"当年走得太急,没来得及交代。后来又出了意外,等想起家里的事,已经..."

二叔看着宽敞明亮的客厅,眼里满是欣慰。墙上挂着小东全家福,他穿着西装,搂着妻子,笑得阳光灿烂。

"听说我有孙子了?"二叔轻声问。

小东的妻子会意,转身去了卧室,抱出一个熟睡的婴儿。二叔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孙子的脸,眼中满是慈爱。

"真像你小时候。"他喃喃道,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爸爸对不起你..."

小东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声说:"您回来就好。"

屋内的气氛渐渐松弛下来。小东泡了茶,二叔从皮箱里取出一个红色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叠厚厚的现金和几件小物件。

"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本想给你娶媳妇用的。"二叔将钱推向小东,"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就当给孙子的压岁钱吧。"

小东连连摇头:"爸,您留着自己用吧,我们不缺钱。"

"拿着吧,"二叔坚持道,"这些年,就指望着能给你攒点钱,是我坚持下来的动力。"

小东的妻子看了看丈夫,轻声说:"爸,您的心意我们领了,这钱就给您养老吧。"

二叔外出打工17年,毫无音讯,全家人以为他去世了,过年突然回来

午饭后,小东带着二叔参观县城。这座县城近年来发展迅速,高楼拔地而起,街上车水马龙,与十七年前的小县城判若两地。

"这里原来是一片菜地,"小东指着一座购物中心说,"我上学时经常来这里摘野菜,回家炒着吃。"

二叔点点头,目光扫过街边的店铺和行人,眼中满是感慨。"变化真大啊,我都认不出来了。"

"爸,您以后有什么打算?"小东问,语气中带着试探。

二叔看了看身边的儿子,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说:"回村里吧,那里才是我的根。"

回村的路上,二婶坐在副驾驶,不时回头看二叔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老二,对不起,我..."

"别说了,"二叔打断她,"你没错,要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去看过你家的坟,"二婶低声说,"每年清明都去。"

二叔点点头,没有说话。车窗外,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在田野上,远处的山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二婶重复着,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那天晚上,母亲拿出珍藏多年的老粮酒,给二叔倒了一杯。"村里正招工建新厂房,你手艺好,可以去应聘。"

"什么厂?"二叔问。

"制衣厂,乡里引进的项目,说是要带动村民致富。"母亲解释道,"工资不高,但胜在离家近,不用再漂泊了。"

二叔端起酒杯,望向窗外。夜色中,村头的路灯亮起来,像星星一样点缀着黑暗。大年三十就要到了,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准备除夕的团圆饭。

"我想留下来。"许久,他说道,"这里毕竟是家。"

二叔外出打工17年,毫无音讯,全家人以为他去世了,过年突然回来

后来的日子,二叔真的留在了村里。他在制衣厂找了份工作,负责修理缝纫机和其他设备,虽然工资不高,但日子过得踏实。

小东每个月都会回来看他,带着孙子。二叔教孙子钓鱼、捉蜻蜓,就像当年教小东一样。村里人渐渐习惯了二叔的存在,那些关于"鬼魂归来"的流言也渐渐平息。

有时候,二叔会一个人坐在河边发呆,或许是在回忆那些漂泊的岁月,或许只是单纯地享受家乡的宁静。偶尔,二婶也会来看他,两人坐在河边,聊着各自的生活,像老朋友一样。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村里变化更大了。老屋拆了,盖起了新房;水泥路延伸到了每家每户;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只有过年才回来。但二叔始终没离开,他说,漂泊得太久,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完余生。

昨天,我回村看望二叔。他的头发全白了,但精神还好,正在院子里修一台旧收音机。那台收音机是他当年背着皮箱回来时带的,陪伴他度过了孤独的岁月。

"这玩意儿,听了大半辈子了,舍不得丢。"二叔笑着说,皱纹里盛满了岁月的痕迹。

我看着他微驼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落叶归根"。或许,漂泊的意义就在于归来;而家,永远是疲惫心灵的栖息地,无论走多远,终会回到原点。

酒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窗外,北风呼啸,却吹不散屋内的暖意。十七年的漂泊,终究抵不过归家的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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