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肖洋 罗石芊 徐湘东
每年夏天,是毕业季,也是师生分别时。
凉山昭觉县勒尔村小学的分别,发生在今年5月的一天,比其他学校要早一些。
勒尔村小学位于大凉山深处,昭觉、雷波与美姑三县交界处,因悬崖村,人们习惯称它“悬崖村小学”。
得知学校要撤并,高娟来到教室,把消息告诉给了同学们,正在做作业的孩子好多都哭了。她走过去,伸手擦拭挂在孩子们脸上的泪水,孩子们仰着头望着她又笑了,眼泪顺着脸颊就往下滑。
悬崖村,勒尔村小学就在钢梯下。
2018年,高娟来到悬崖村小学任教。
5年过去,那群给高娟唱“怕你飞远去,怕你离我而去,更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的”的孩子们,要先离她而去了。
5年里,高娟用视频记录着这所大凉山深处村级小学的点点。257条视频里,只有孩子,又全是孩子。
孩子们走了,老师们也走了;教室空了,学校也空了。悬崖村小学成为历史。高娟用手机拍下的视频,记录着一位老师与悬崖村小学的最美记忆。
悬崖村小学,高娟班上的孩子在上课。(图据社交账号“小高老大”)
1
“你是从天上来的”
“你知道一种最黏的虫吗?”视频里,班上的孩子们把高娟围起来,赤红花仰着头问。
“毛毛虫吗?”
“不是,是跟屁虫。”
“跟屁虫很黏吗?”高娟佯装如无其事。
“对的,我今天要你见识一下跟屁虫的厉害。”孩子们三三俩俩地贴着她,抓着她的手臂,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跟着,嘴里还嚷嚷:“你今天跑不了了。”
下午休息,几个女孩子又把高娟围在操场上,给她编辫子。路过老师轻轻弹一下高娟的头,几个孩子还要去给她“讨回公道”。
在视频里,高娟写道:“被折磨了一天,虽然好累,但看到最后他们‘护犊子’那个样,有被暖到。”
悬崖村小学的孩子们,让高娟感到意外。
2018年,去勒尔村小学任教时,她有过担心。是昭觉本地人,但去悬崖村这样偏远的地方,她仍怕适应不了。可学校的孩子们没给她顾虑的理由。
报到当天,高娟穿了一袭白裙。走进校园,就有男孩子问她从哪里来。
“我上午从昭觉来的。”
“你骗人。”
“我真没骗人。”高娟说,她回答得很严肃。
“你肯定是从天上来的。”
高娟不解,问为什么。“因为只有天上有仙女。”说完孩子嬉笑着走了,因为这句话,高娟开心了好久。
悬崖村小学,高娟班上的墙上,贴满了学生的照片。(图据社交账号“小高老大”)
2
是高老师,也是高妈妈
悬崖村小学,座落于昭觉、美姑、雷波三县交界处,除悬崖村和周边昭觉籍娃娃就近入学,还接收附近美姑、雷波籍娃娃就近入学。
就近,其实很远。这里群山环抱,孩子们的回家路都是山路。悬崖村小学开校办学之日起,就是一所全寄宿制学校。正常行课期间,孩子们每天从早上起床到晚上就寝,都会和老师在一起。孩子们和老师是师生,也是亲人。老师除了教知识,还教孩子们怎样生活。
2016年,高娟应家人之约回到昭觉,并成为一名幼儿园老师。两年后,她又通过公招成为一名小学老师。
她说,选择继续当老师是因为喜欢孩子,而去悬崖村教书,她也有认真想过。她把这归结为情怀。从入教师这一行起她就在农村工作,她看到的是,越偏远的地方越需要老师。作为本地人,她想趁年轻锻炼自己,也想为家乡孩子做点事。
起初,学校师资不够,算上她,只有7名公办老师,学校实行包班制:一个老师负责一个班,既教语文也教数学。她带的那个班,是从学前班开始的。一年级时,学校师资不足的问题得到缓解。
课堂上,孩子们叫她高老师。私底下,大家高兴了叫她高美丽,不高兴了叫她高老虎。想家的时候,大家都叫她高妈妈。
第一次听到“高妈妈”这个称呼,高娟的反应和所有年轻女孩一样,辈分被人喊长了,被吓到了。“谁教你们这么叫的?”她装作生气。孩子们不作回答,欢快地跑开。
最终让高娟接受“高妈妈”这个称呼,是学生吉克五呷的爸爸去世后。
接到爸爸去世的消息,吉克五呷请假回家了。高娟不放心,周五下午放学,她去吉克五呷家看望。
孩子很坚强, 回家后还要照顾弟弟妹妹,一直没有哭。看着高娟站在眼前,吉克五呷冲过去抱着她就喊“高妈妈”。
吉克五呷哭了,她也哭了。她说,那声“高妈妈”让她真真切切感到了不一样。她抱着孩子安慰“不怕,还有我。”
悬崖村小学的老师很年轻,高娟说,年轻老师上岗“稀奇百样”,孩子们也好学,师生间配合默契,学习氛围非常棒。
2021年期末考试,高娟所带班平均分位居全县同类学校第一名。她们曾做了一个约定,拿下第一就喝奶茶吃辣条。山里买不到奶茶,她就用牛奶给大家煮了奶茶。
大家吃着喝着,大声喊“爽!”约定下次还要考第一。
悬崖村小学,生日当天,孩子们给高娟准备的馒头蛋糕。(图据社交账号“小高老大”)
3
走一走孩子们的上学路
生日蛋糕每年都会出现在高娟的视频里。
第一次给孩子们过生日是在学前班。课上,她在黑板上画了一个蛋糕。大凉山人,对生日不讲究。孩子们说,他们从没过过生日,更没吃过蛋糕。蛋糕是什么味?孩子们喜欢吃辣的,就猜蛋糕是辣的。那年,她买了三个大蛋糕,请全班同学集体过生日。
尝了蛋糕,孩子们告诉她很甜,她心里也甜,并和孩子们约定每年都要一起过一个生日。后来,孩子们懂“过生日”后,每年也会给她惊喜。买不到也买不起蛋糕,孩子们就把馒头吃一半留一半,堆成“蛋糕”。对她,孩子们爱得质朴又直白。
刚到悬崖村小学,高娟班上有70多个学生。走一走孩子们的上学路,是高娟了解孩子们的一种方式。
到学校第一天,高娟还没课,她就去了悬崖村。她恐高,独自爬钢梯时,得自己给自己鼓劲。到村上,她眼里除了山还是山,除了石头还是石头,除了悬崖还是悬崖。人走上去难,走出去更难。站在山上望过美姑河,对面美姑县大山的半山腰上也有村庄,班上有孩子就来自那里。
2020年5月,悬崖村集体搬迁,山上村民去了县城,住进了新房。那段时间,近300名学生离开了悬崖村小学。
原悬崖村小学负责人沙马瓦呷说,到撤并前,全校只剩下150多名学生。其中,悬崖村学生只剩下9人,幼儿园和一年级已经没有了生源。从悬崖村山上,到悬崖村山下,再到撤并,悬崖村小学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正在重新修缮中的悬崖村小学。
4
舍不得她的孩子,和舍不得孩子的她
在当地,村小学生读到三年级,可以通过考试去县城小学继续读书。每年公告一出,老师都会通知学生和家长。有不少学生会选择通过这样的考试,离开悬崖村,走进县城的学校。
一年一度的考试又来了,高娟班上的孩子们却不愿报名考试。高娟问男孩子们为什么不去,平时大大咧咧的男孩子们扭捏躲闪,只剩旁边搭腔的孩子嘻嘻哈哈回答。她转过头问班里的小姑娘赤日洛。面对她的镜头,小姑娘说:“因为你从学前班把我带到三年级,像我妈妈一样,所以我舍不得你。”
她反问赤日洛,虽然舍不得,但到毕业时大家还是会分开,去条件更好的昭觉读书,对她们而言是更好的选择。
赤日洛回答她:“在你那里才好。”
最终,高娟班上还是有两个男孩子去参加了考试。平时班上成绩很好的孩子,数学考了50分,语文考了8分,连作文都没写。得知孩子们故意考这么差,高娟有些生气。
“题难吗?”
“不难。”
“不会做吗?”
“会做。”
她问孩子们,为什么要这样?“人家还以为我们悬崖村的孩子成绩有多差。”孩子也不回答,只是眼里含着泪水随她“骂”。但私底下,他们会把真实想法告诉自己的好朋友,男孩子嘴里说不出“我舍不得她”这样柔软的话,只是说了一句“她在哪我就在哪儿。”
孩子们给高娟写的信。
以前,支教老师离开时,孩子们给唱一首歌,名叫《大鱼》的歌:“怕你飞远去,怕你离我而去,更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如今,孩子们要走了,也给高娟唱这首歌,唱着唱着,大家哭得稀里哗啦。
后来,高娟发现哪是孩子们舍不得她,是她舍不得这些孩子。
在新学校,课间,高娟和孩子们一起做游戏。
5
不能天天见,再见却变得简单
到不得不分别的时候了。
离校前一周的周五下午,高娟给孩子们上了一节特殊班课。在黑板上,她写了两个字——分别。
班会课上,孩子们哭。她告诉孩子们,所有的分别都是为了更好的相遇。孩子们听不懂,她就问:“背得到高老师电话号码的举手。”
大家齐刷刷举手。
她又问:“离开这个学校后,你们还会联系高老师吗?”
“会……”大家齐声回答。
“那么我们算分别了吗?”
“不算。”
她告诉孩子们,分别不是意味着散了,离开也不是不要他们了。只要愿意,大家永远在一起。听到这些话,孩子们眼睛亮了。整个一节课,大家都在互相安慰。
离别前,学校举行了仪式。大家捧着点上蜡烛的蛋糕,一起唱了《再见》,一起对着镜头挥手告别。(图据社交账号“小高老大”)
5月14日,学校举行了分别仪式。老师们买来180个蛋糕,周末的晚上,大家捧着点上蜡烛的蛋糕,在操场上围成圈,一起唱了一首《再见》。唱完,大家转过头,对着镜头挥手告别。
离校前的最后一晚,孩子们怎么也睡不着。孩子们裹着被子来高娟的宿舍,说要打地铺陪她。女孩子们止不住地哭了一宿,她一个劲儿去安慰,她们就索性哭着钻进她怀里。
好不容易把孩子们送出门,孩子们就在宿舍门口给她唱歌。唱着唱着,男孩子们就唱起了《你莫走》,一句句“你莫走,我不走”弄得人又哭又笑。
离开学校那天,高娟在教室坐了很久。5年的点滴一瞬之间涌上心头,过往如电影般一帧一帧在脑海里重现。
她难受,哭,把贴满教室墙壁的孩子照片一张一张撕下来,“失恋都不带这么伤心的。”
在新学校,高娟在课堂上。
离开悬崖村小学,高娟去了庆恒乡中心校,任一年级语文老师。
在发布的最后几条视频里,她放了几段录音,电话那头,有孩子连续给她说了十多遍“好想你”。好的是,孩子们住在县城,虽不像以前可以天天见面,但再见却变得简单。
周末,孩子们去高娟在昭觉县城的住处找她。
每个周末,都有孩子去高娟在昭觉县城的家。大家一起玩,一起学习。高娟会给孩子们讲题,给孩子们做好吃的,一切的一切,就和以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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