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第256次亮起的时候,我正在给新办公室窗台上的那盆腊梅浇水。

来电显示是“刘总监”。

这个名字,像一枚生了锈的图钉,曾经牢牢地钉在我的生活里,拔出来的时候,连着血肉,带着一阵钝痛。而现在,它只是屏幕上两个冷冰冰的汉字,和那些骚扰电话、外卖通知没什么两样。

我没有接。

水珠顺着翠绿的叶片滚落,在深褐色的陶土盆里洇开一小片湿润的印记。空气里有淡淡的、清冷的梅香,混着新打印机墨盒的塑料气味,干净又疏离。这是一种全新的气味,属于我的新生活的味道。

十三年。

人生有多少个十三年?

我把这十三年,都给了那间看得见楼下银杏树的办公室。从一个刚毕业,穿着不合身的正装,连复印机卡纸都不知道怎么处理的实习生,到后来,整个部门的“活字典”和“定海神针”。

这栋大楼的中央空调,总是在清晨七点半准时吹出第一缕带着消毒水味的冷气。我总是在这缕冷气抵达前,就已经坐在了我的工位上。我的电脑开机音乐,是整层楼的序曲。十三年来,风雨无阻。

我的工作,说起来很简单,运营支持。但实际上,它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覆盖了部门的每一个角落。小到给新来的同事配置系统权限,大到支撑整个季度营销活动的数据底盘。刘总监每次在台上意气风发地展示那些漂亮的增长曲线时,那些曲线的每一个拐点,每一个峰值,都是由我办公桌上那台嗡嗡作响的电脑,在无数个深夜里,一行行代码、一个个表格堆叠出来的。

“小许啊,你做事,我放心。”这是刘总监的口头禅。

每当他把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别人搞砸了的烂摊子,或者一个需要在三天内完成的、正常需要两周工作量的项目交给我时,他都会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他的眼神诚恳,语气温和,仿佛他交给我的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而我,也确实从未让他失望过。

十三年,我拿了十三个“年度优秀员工”。证书在家里书柜的底层,摞成厚厚一沓,边角都有些泛黄了。它们像一叠无声的账单,记录着我付出的时间、精力和健康。

起初,我是骄傲的。我觉得这是对我工作的肯定。后来,我渐渐品出了一丝别的味道。这“优秀员工”像一个甜蜜的诅咒,一个精致的标签,它牢牢地把我固定在了现在的位置上。

因为我太“优秀”了,优秀到成了一颗完美的螺丝钉。机器运转得如此顺畅,谁会愿意把一颗用顺手的螺丝钉拔下来,去换到一个新的、充满不确定性的位置上呢?

升职这件事,成了我心照不宣的“禁区”。

头几年,我还抱有幻想。每次部门有主管岗位的空缺,我都会默默地在心里演练自己的竞聘演讲。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部门的业务流程,我能指出每一个环节的风险点,我能提出最有效的优化方案。我的述职报告,永远是全部门最详实、最有深度的。

但每一次,结果都一样。

刘总监会找我谈话,先是肯定我的贡献,说我是部门的基石,是压舱石。然后话锋一转,说那个岗位需要更多的“管理经验”和“外部沟通能力”,说提拔上去的某某某虽然业务不如我精深,但“格局更大”。

“小许,你别急。你的贡献,我看在眼里。再等等,下次,下次一定是你。”

“下次”成了一个遥远的、永远不会抵达的彼岸。

我看着比我晚来三年的同事,成了我的主管。看着一个只会做PPT、把我的数据包装一下去汇报的年轻人,成了我的高级主管。他们意气风发地在会议上指点江山,偶尔卡壳了,会向我投来一个求助的眼神。我会在桌子底下,用即时通讯软件,把正确的数据和逻辑发给他们。

然后,他们会清清嗓子,继续侃侃而谈,仿佛那是他们自己思考的结晶。

那一刻,办公室明亮的灯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却感觉自己像个躲在幕后的提线木偶师,操纵着台上的木偶,接受着本该属于我的掌声。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不叫“屈辱”,它更像一种缓慢的窒息。空气被一点点抽走,你明明还能呼吸,但胸口越来越闷。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我真的不适合做管理?是不是我真的“格局”太小?是不是我天生就只能做一个执行者?

这种自我怀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变得沉默,不再主动提出建议,只是被动地完成任务。我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那些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的数据里,仿佛在那个由数字构成的纯粹世界里,才能找到一丝安宁和公平。

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它背上日积月累的每一根。

我的那根“最后一根稻草”,来得平淡无奇。

那天下午,公司发布了新一季度的晋升名单。我们部门的主管岗位,给了一个刚入职一年半的年轻人,小王。

小王是个很活络的男孩,嘴甜,会来事儿。每天下午茶时间,他总是第一个冲到刘总监的办公室,端茶倒水,聊些不痛不痒的趣闻。他的工作报告,永远做得花里胡哨,各种动态图表,看起来很唬人,但只要深究一下数据来源,就会发现漏洞百出。而那些漏洞,最后都是我悄悄帮他补上的。

名单公布的时候,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我能感觉到,好几道目光,或同情,或幸灾乐祸,落在我身上。我盯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那些字符在我眼前跳动、模糊,最后汇成一张巨大的、嘲讽的鬼脸。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我甚至平静地对前来道贺的小王说了声“恭喜”。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许姐,以后还要多靠你指点。晚上我请大家吃饭,你可一定要来啊。”

我笑着说:“好啊。”

那天晚上,我没有去。

我回到家,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窗外是城市的车水马龙,霓虹灯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场无声的默片。

十三年。

我的青春,我的热情,我的理想,都留在了那间办公室里。我像一头勤勤恳恳的牛,低头犁地,以为总有一天能换来一片属于自己的田野。结果,我只是在原地打转,把同一块地犁了一遍又一遍,犁到最后,地还是那块地,牛却老了。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只要我的价值足够大,就一定会被看见,被认可。我信奉的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可我忘了,在现代职场这个喧嚣的集市里,光有酒香是不够的,你还得会吆喝。甚至,你根本不需要有好酒,只要你的瓶子够漂亮,吆喝得够大声,照样有人买单。

而我,就是那个守着一坛陈年佳酿,却连瓶盖都舍不得打开的傻子。

那个晚上,我想了很多。我想起了第一次独立完成项目时,刘总监拍着我的肩膀说“后生可畏”。想起了为了一个数据模型,连续通宵三天,第四天清晨在公司洗手间用冷水洗脸时,看到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睛。想起了每一次拿到“优秀员工”时,那种混杂着一丝欣慰和更多失落的复杂心情。

那些画面,像老旧的电影胶片,一帧一帧地在我脑海里放映。

电影的最后,我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佝偻的背影,坐在那个熟悉的工位上,敲击着键盘,日复一日。

我打了个寒噤。

不,那不能是我的未来。

第二天,我向公司提交了辞职申请。

我没有走线上流程,而是打印了一份纸质的辞职信,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亲手交给了刘总监。

他正在打电话,看到我进来,挥了挥手让我等一下。他靠在宽大的老板椅里,语气轻松地和电话那头的人谈笑风生。阳光从他身后的百叶窗里斜斜地照进来,切割出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影,把他笼罩其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我静静地站在办公桌前,看着他桌上的那盆君子兰。叶片肥厚,油光锃亮,一看就是精心伺候的。不像我工位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因为我最近心绪不宁,忘了浇水,叶子都有些发黄了。

他终于打完了电话,把手机扔在桌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问我:“小许啊,什么事?”

我把信封推到他面前。

他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褪去。他拿起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只扫了一眼标题,眉头就立刻皱了起来。

“辞职?胡闹!”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为什么?是对薪水不满意,还是觉得太累了?”

我摇摇头,平静地说:“刘总监,我想换个环境。”

他把辞职信拍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紧紧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看出一些破绽。“换环境?小许,你在这里干了十三年了,公司待你不薄吧?部门里谁不知道,你是我最倚重的人。现在说走就走,你把部门的工作当什么了?把我的信任当什么了?”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割在我的心上。

信任?倚重?

如果真的信任我,为什么不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如果真的倚重我,为什么要把我变成一个方便的“工具人”?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很感谢公司和您十三年来的培养。但是,我觉得我的职业发展,在这里已经到头了。”

“到头了?”他冷笑一声,“小王那个位置,本来我是想给你的。但是我觉得你性子太沉,不适合抛头露面。我是想保护你,让你安安稳稳地做技术,不用去应付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你倒好,不领情?”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悲哀。

原来,在他眼里,我的安于本分,我的不善言辞,不是缺点,而是他可以用来“保护”我的借口。他用这个借口,心安理得地把我圈禁在一个他认为最适合我的位置上,方便他随时取用我的价值,而不用付出任何额外的成本。

这哪里是保护?这分明是绑架。

“刘总监,”我说,“我不需要这种保护。我需要的是一个公平的机会。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不能再等下一个‘下次’了。”

我的话说得很决绝。

他大概是第一次看到我如此强硬的态度,一时有些语塞。他靠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计算着什么。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后,他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小许,你是不是对小王有意见?你放心,我已经敲打过他了,让他以后多跟你学习。这样,我给你加百分之二十的薪水,再给你一个‘资深专家’的头衔。别闹情绪了,回去好好工作吧。”

百分之二十的薪水,“资深专家”的头衔。

这些东西,如果是在三年前,甚至一年前给我,我可能会感激涕零。但现在,它们就像迟到的正义,已经失去了意义。我的心,已经在那份晋升名单公布的下午,彻底冷了。

“谢谢您,刘总监。”我微微鞠了一躬,“但是我主意已定。我会按照流程,做好一个月的工作交接。”

说完,我转身走出了办公室。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他那道复杂的、带着一丝恼怒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我在这家公司最奇特的时光。

刘总监没有再找我谈话,他批准了我的离职申请。但在部门的晨会上,他却意有所指地说:“有的人啊,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觉得翅膀硬了,想出去飞。也不想想,外面的风雨有多大。温室里的花朵,是经不起摧残的。”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说我。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交接工作进行得异常艰难。

接替我工作的是小王。当我把那套由我一手建立、维护了近十年的数据系统架构图,以及厚达几百页的操作手册交给他时,我看到了他眼神里的茫然和惊恐。

“许姐……这个……都要看吗?”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点点头:“这只是框架。具体的逻辑和算法,都在代码的注释里。你有问题随时可以问我。”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工位成了最热闹的地方。小王几乎是长在了我的座位旁边,手里永远拿着一个笔记本,满脸愁容。

“许姐,这个数据源的清洗规则是什么?”

“许姐,上个季度的报告里,那个用户活跃度的算法,我没看懂。”

“许姐,这个接口为什么会报错?日志里看不出问题啊。”

……

我耐心地一一解答。每解答一个问题,我都能看到他脸上的困惑又加深一层。而周围的同事,看我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复杂。他们大概从来没有意识到,我平时那些看起来波澜不惊的工作,背后竟然是如此庞大而精密的体系。

我像一个即将远航的船长,在离开之前,试图把这艘船的每一块甲板、每一根缆绳、每一个零件的秘密,都告诉那个笨拙的继任者。

但我心里清楚,有些东西,是无法交接的。

比如,当系统在半夜突然宕机时,那份不看日志也能迅速定位问题的直觉。

比如,当业务方提出一个模糊的需求时,那种能迅速洞察其背后真实目的的经验。

比如,那十三年来,踩过的每一个坑,解决的每一个难题,都沉淀在我脑海里的、无法言传的“肌肉记忆”。

这些,才是我真正的价值。而这些价值,在过去的十三年里,被刘总监用“优秀员工”的廉价奖状,轻松地占有着。

离职的前一天,我开始收拾我的个人物品。

东西不多,一个用了多年的水杯,一个颈枕,几本专业书。还有那盆快要枯死的绿萝。我把它端起来,准备扔进垃圾桶。

“许姐,别扔啊,给我吧。”说话的是坐在我对面的小姑娘,刚来公司不久。

“都快死了。”我说。

“没事,我养养看。”她笑着接过去,“许姐,你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诚的惋惜。

我笑了笑,没说话。

最后,我打开了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是那十三本“优秀员工”的证书。我把它们拿出来,一本一本地翻看。每一本上面,都有刘总监龙飞凤舞的签名。

我看着那些签名,突然觉得,这十三年,像一场漫长的、自欺欺人的梦。

我把证书扔进了碎纸机。

机器发出“嗡嗡”的轰鸣,把那些烫金的荣誉,连同我那段卑微的、不被尊重的过去,一起吞噬得粉碎。

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夕阳正浓。

金色的阳光洒在马路上,给每一辆车,每一个行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我工作了十三年的大楼,它在夕阳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我终于,逃离了它的肚子。

我没有立刻找工作,而是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我去了云南,在洱海边住了半个月。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租一辆自行车,沿着环海路慢慢地骑。风吹在脸上,带着水草和阳光的味道。

我看到了大片的格桑花,在蓝天白云下开得肆无忌惮。我看到当地的白族老奶奶,背着竹篓,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谣,脸上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安详。

我的心,在那片广阔的天地间,一点点地舒展开来。那些积压了多年的郁结,仿佛都被那里的风吹散了。

假期结束后,我开始投简历。

出乎我意料的是,过程异常顺利。我十三年的工作经验,尤其是在数据系统和运营支持方面的深度积累,成了我简历上最亮的闪光点。我很快收到了好几个面试邀请,其中一家,是业内有名的独角兽公司。

面试我的是一位看起来非常干练的女士,姓陈。她没有问我那些“你最大的优缺点是什么”之类的虚头巴脑的问题。她直接给了我一个他们公司线上遇到的真实案例,一个非常棘手的数据一致性问题,让我谈谈解决思路。

这个问题,和我过去处理过的无数个问题,异曲同工。

我几乎没有思索,就把可能的故障点、排查的优先级、以及长期的解决方案,条理清晰地阐述了一遍。

陈女士一直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点头。等我说完,她笑了。

“许女士,”她说,“你下周一能来办入职吗?我们技术运营总监的职位,已经空了三个月了,一直在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我愣住了。

技术运营总监?

我以为我听错了。我申请的,只是一个高级专家的职位。

“您是说……总监?”

“是的。”陈女士的语气非常肯定,“你的经验和能力,完全胜任这个职位。我们是一家结果导向的公司,我们只看价值,不看资历和背景。我们相信,你能给我们带来惊喜。”

从那家公司出来,我站在午后的阳光下,有些眩晕。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我觉得有些不真实。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很疼。

原来,我不是不行。

原来,不是我“格局”小,不是我“不适合”做管理。

我只是在错误的地方,被错误的人,定义了太久。久到连我自己,都相信了那个错误的定义。

我入职新公司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了完全不同的工作氛围。

没有冗长的会议,没有含糊的指令。所有人都目标明确,沟通高效。我的团队有七个成员,个个都是精兵强强。他们看到我,眼神里是好奇和期待,而不是同情和审视。

陈女士给了我充分的授权。她对我说:“放手去做。需要任何资源,直接跟我说。我只要结果。”

我仿佛一条被困在浅滩太久的鱼,突然回到了大海。

我开始梳理团队的工作流程,优化现有的监控系统,建立新的应急预案。我把过去十三年积累的所有经验和思考,都毫无保留地投入到新的工作中。

每天都很忙,但那种忙,是充实的,是充满希望的。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在创造价值,而且我的价值,正在被看见,被尊重。

团队的成员很快就接纳了我。他们说:“许总,你简直就是个宝藏,你怎么什么都懂?”

我只是笑笑。

那些所谓的“懂”,不过是过去无数个无人问津的深夜里,用孤独和汗水换来的。只是在这里,它们终于被擦去了灰尘,发出了应有的光芒。

就在我全身心投入新工作,几乎快要忘记过去的时候,刘总监的第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

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我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小许啊。”电话那头,是刘总监一贯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新公司还习惯吗?”

“挺好的,谢谢刘总监关心。”我客气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他顿了一下,然后说,“是这样,我们这边遇到点小麻烦。上个季度那个客户满意度报告,小王做出来的数据,和之前的对不上,差得有点多。你还记得当时的数据模型是怎么建的吗?能不能跟小王说一下?”

我的眉头皱了起来。

那个模型,我交接的时候,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小王听。操作手册里,也写得清清楚楚。

“手册里应该有详细说明。”我说。

“哎呀,他看了,说看不懂。”刘总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那孩子,还是太年轻。要不,你现在方便吗?我让他把文件发给你,你帮忙看看?”

我沉默了。

我已经离职了。从法律上,从情理上,我都没有任何义务再去处理前公司的工作。

但十三年的惯性,让我一时间很难说出那个“不”字。

“……好吧,让他发我邮箱吧。”我最后还是松了口。

半小时后,我收到了文件。打开一看,我差点气笑了。小王不仅用错了数据源,连最基本的清洗规则都搞反了。这样的数据,能对得上才怪。

我花了一个小时,把数据重新跑了一遍,把正确的结果和详细的步骤说明,用邮件发了回去。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太天真了。

那只是一个开始。

从那天起,刘总监的电话,成了我工作之外的“新常态”。

“小许啊,服务器A前天晚上是不是有一次瞬时抖动?日志里没记录,但一个核心业务数据异常了,是不是跟那个有关?”

“小许啊,和合作方那个数据接口的密钥,是不是快到期了?小王找不到续期的文档。”

“小许啊,下周要去总部做半年度汇报,你之前做的那些PPT模板,能不能发我一份?小王做的太丑了,我看不上。”

……

他的电话,从最开始的客气询问,到后来的理所当然,再到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命令的口吻。

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已经不是他的下属了。在他眼里,我好像只是换了个地方办公而已。那个随叫随到、为他解决一切难题的“小许”,依然存在。

我的耐心,在这些无休止的电话里,被一点点地消磨殆尽。

有一次,我正在主持一个重要的项目启动会。他的电话打了进来。我按掉了。他又立刻打了过来。我又按掉。如此反复了四五次。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不断震动的手机上。

我不得不暂停会议,走到走廊里接电话。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电话一接通,就是他带着怒气的质问。

我压着火,说:“刘总监,我正在开会。”

“开会?开会比我的事还重要吗?!”他的声音很大,“系统里一个给大客户的定制化报表出错了,客户在投诉!小王搞不定,你赶紧远程看一下!”

那一刻,我所有的隐忍和客气,都崩塌了。

“刘总监,”我的声音冷得像冰,“第一,我已经离职了,没有义务再处理你们公司的任何问题。第二,我现在有我自己的工作,请你不要在我的工作时间打扰我。第三,培养你的下属,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如果小王搞不定,你应该教他,或者换掉他,而不是来找我这个‘外人’。”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世界清静了。

但只清静了半天。

下午,他开始用办公室的座机打。我没接。然后是部门其他同事的手机。

我的手机屏幕,像一台失控的跑马灯,不断地亮起,显示着来自那个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城市,那个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区号的,各种陌生的号码。

我把那些号码,一个个地拉黑。

我觉得自己像在打一场荒谬的“地鼠”游戏。

下班的时候,我数了一下通话记录。来自他的,和他同事的未接来电,一共是37个。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直到有一天,一个和我要好的前同事,悄悄给我发了一条微信。

“许姐,你快回来吧。你走了以后,部门全乱套了。上周一个大项目,因为数据出错,被总部点名批评,刘总监的季度奖金全扣了。他现在天天在办公室里发脾气,小王已经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了。我们都快撑不住了。”

看着那段文字,我久久没有说话。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

刘总监需要的,不是我这个人。他需要的,是那个能让他高枕无忧,能让他的业绩永远光鲜亮丽的“系统”。而我,就是那个系统的核心。

我走了,系统就崩溃了。他的奖金,他的前途,都受到了威胁。所以他才如此疯狂地,想把我找回去。

这与信任无关,与情谊无关。这只关乎利益。

想明白这一点,我心里最后一点残存的、对于过去十三年的温情,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他的电话攻势,还在升级。

他开始给我发短信,发微信。

“小许,回来吧。我承认,以前是我不对,是我忽略了你。你提的条件,我都答应。技术总监的位置,给你留着。薪水,在你现在的基础上,再加百分之三十。”

“小许,念在咱们共事十三年的份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这个季度的坎要是过不去,我不但要被处分,整个部门的年终奖都要泡汤。你忍心看着大家一年的辛苦白费吗?”

“许清!我命令你,明天之内,回到公司!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你别忘了,你离职的时候,签了竞业协议的!”

看到最后这条信息,我笑了。

我确实签了竞业协议。但是,那份协议的生效前提是,公司要在我离职后,连续两年,每月支付我一定数额的补偿金。

而那笔钱,我一分钱都没收到过。

他大概是急昏了头,连这种最基本的法律常识都忘了。或者,在他心里,规则和法律,都只是他用来约束别人的工具,而他自己,是可以凌驾于其上的。

我没有回复他。

我把他的短信截图,连同那份竞业协议,一起发给了我的新领导,陈女士。并简单说明了情况。

陈女士很快回复我:“知道了。别担心,安心工作。公司的法务会处理。”

她的回复,像一颗定心丸,让我彻底安下心来。

我不再理会那些电话和信息。我把手机设置了勿扰模式,只允许通讯录里的联系人来电。

我的生活,终于回归了正轨。

我带领我的团队,打赢了一场又一场硬仗。我们重构了公司的底层数据架构,让数据处理效率提升了百分之三百。我们建立的智能预警系统,成功地在几次重大事故发生前,发出了警告,为公司避免了巨大的损失。

年底的评优大会上,我们的团队,拿到了“年度卓越团队奖”。

我作为团队负责人,上台领奖。

站在明亮的聚光灯下,看着台下几百张带着善意微笑的脸,听着那雷鸣般的掌声,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这不是我第一次站在领奖台上。

但这一次,我拿到的不是一本廉价的、用来安慰和固化我的证书。我拿到的是一份沉甸甸的、被真正认可的荣誉。

我的价值,不再需要通过别人的转述和包装来体现。它就站在这里,清晰,坦荡,掷地有声。

就在那天晚上,我接到了第256个电话。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以为又是骚扰电话,本想挂断,但鬼使神差地,我接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传来一个无比熟悉的、却又带着一丝陌生的、疲惫沙哑的声音。

是刘总监。

“小许……是我。”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平静。

“……我听说,你拿了卓越团队奖。恭喜你。”

“谢谢。”

又是一阵沉默。我能听到他那边沉重的呼吸声,还夹杂着一些嘈杂的背景音,像是酒吧。

“我……我今天,被免职了。”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因为……连续两个季度,业绩不达标。呵呵,不达标……”

我没有说话。

这个结果,我并不意外。一艘失去了核心引擎的船,在风浪里沉没,是迟早的事。

“我今天喝了点酒。”他继续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一直在想,我到底错在哪儿了?我对公司忠心耿耿,我把部门带得那么好,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许,你告诉我,为什么?”他突然拔高了声音,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寻找答案。

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曾经在无数个深夜里,问过我自己。

我握着手机,走到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窗外,是这座城市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汇成一条流光溢彩的星河。

“刘总监,”我缓缓开口,“你没有错在不努力,也没有错在不忠诚。你只是错在,把一个人,当成了一个工具。”

“你习惯了工具的稳定和高效,你享受着工具带来的便利和红利。所以你舍不得让它升级,舍不得让它离开。你甚至觉得,给它上点油,给它一个好听的名字,就是对它天大的恩赐。”

“可是你忘了,人不是工具。人有思想,有情感,会疲惫,会失望。人心,是会冷的。”

“你不是输给了市场,也不是输给了对手。你是输给了,你自己的傲慢和理所当然。”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我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但这些,是我能给他的,最后的,也是最真诚的答案。

“就这样吧,刘总监。祝你以后,一切顺利。”

我挂断了电话,然后,把这个号码,也拖进了黑名单。

从此,山高水长,江湖不见。

我转过身,看着办公室里,我的那些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同事们,还在为了一个技术难题,热烈地讨论着。

我的桌上,放着那盆从家里带来的腊梅。

它已经长出了新的花苞,小小的,鼓鼓的,像一个个微缩的灯笼,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我知道,等冬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它会开出满树的、灿烂的花。

那香气,会溢满整个房间。

而这一次,它的芬芳,不需要再透过任何人的转述。每一个走进这个房间的人,都能亲身闻到。

因为,它就长在这里。

它属于这里。

它属于,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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