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缴费处的嘈杂人声里,我看着女婿张磊把一张张单据仔细叠好,小心地放进一个文件袋里,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而我那个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亲生儿子,李文博的电话,我从急诊室门口一直打到这里,整整一个小时,始终是冰冷的“无人接听”。
那一刻,我心里那碗小心翼翼端了三十多年的水,终于没拿稳,哗啦一声,全洒了。为了这所谓的“一碗水端平”,我掏空了半生积蓄,给儿子和女婿各凑了八十万的首付,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公平、最明事理的母亲。可到头来,这份自以为是的公平,却成了一面照妖镜,照出了人心最真实、也最凉薄的模样。
这一切,都得从半年前,他们俩几乎同时决定要买房那天说起。
第一章 一碗水端平
半年前的那个周日,是我家雷打不动的家庭聚餐日。
老头子走得早,我一个人把女儿文静和儿子文博拉扯大,好不容易看着他们都成了家,心里的大石头才算落了一半。女儿文静性子随我,温和踏实,嫁给了同样老实本分的张磊。儿子文博脑子活络,娶了在银行工作的王倩,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比他姐家要光鲜一些。
我这辈子没啥大本事,就是认一个死理:手心手背都是肉,对儿女必须一碗水端平。所以从他们结婚起,我给女儿包的红包,和我给儿媳妇的改口费,一分不差。逢年过节,给这家的东西,跟给那家的,也都是一模一样的两份。文静和张磊懂事,从没说过什么,文博和王倩也觉得理所应当。我为自己这份“公平”感到很自得,觉得这是维系家庭和睦的定海神针。
那天下午,我正在厨房里炖着老火鸡汤,香气刚从锅盖的缝隙里钻出来,门铃就响了。
“妈,我跟张磊回来啦!”是文静的声音。
我赶紧擦了擦手,迎出去。张磊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都是我爱吃的水果和点心,一进门就憨厚地笑着喊:“妈,我把您上次念叨的稻香村点心买来了。”
“哎哟,你们每次回来都带东西,家里都快堆不下了。”我嘴上埋怨着,心里却暖洋洋的。
没过一会儿,文博和王倩也到了。王倩踩着高跟鞋,穿着一身精致的连衣裙,一进门就把手里的一个名牌纸袋放在玄关柜上,笑着说:“妈,给您带了瓶面霜,我同事都说好用。”
“你看你这孩子,妈都多大岁数了,还用什么面霜。”我客气地接过,心里却下意识地把这瓶包装精美的面霜和张磊那几包朴实的点心做了个对比。当然,我立刻告诫自己,不能这么想,孩子们的心意,不能用价格衡量。
人到齐了,菜也陆续上了桌。饭吃到一半,文博清了清嗓子,和王倩对视了一眼,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
“妈,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文博开口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能让他这么郑重其事的,肯定不是小事。我放下筷子,看着他:“你说。”
“王倩她们单位最近有团购房,地段特别好,离我公司也近,我们俩商量着,想把现在住的小两居卖了,换个大点的三居。”文博说得很快,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紧张。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王倩就接过了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精明和盘算:“是啊妈,主要是考虑到以后有了孩子,您过来住也方便。我们算了一下,把现在的房子卖了,再加上我们俩这几年的存款,首付还差个八十万左右。您看……”
八十万。这个数字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平静的心湖里砸起了一圈涟漪。我一辈子省吃俭用,加上老头子留下的一点抚恤金,手里的积蓄确实有个一百六七十万,这是我准备养老的钱。
我沉默了。我不是不舍得,儿子买房是天大的事,当妈的没有不帮的道理。我只是在想,如果帮了儿子,那女儿这边……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文静轻轻碰了碰丈夫张磊的胳膊。张磊会意,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开口道:“妈,其实……我跟文静最近也在看房。我们租的那个小区,房东要把房子卖了,我们想着,老是租房也不是个事儿。文静单位附近有个新楼盘,我们去看过几次,户型还行,就是首付也还差一大截。”
张磊说得断断续续,远没有王倩那么流利,但眼神很诚恳。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俩是想着,能不能先跟您借点,不多,三四十万就行,剩下的我们再找朋友凑凑,以后我们俩省着点花,慢慢还您。”
话音落下,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文博和王倩对视一眼,没再说话,但脸上分明写着“怎么这么巧”。文静则低着头,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似乎为自己丈夫的“不合时宜”感到有些局促。
我心里那杆秤开始剧烈地摇摆起来。
儿子那边,是理直气壮地“商量”,张口就是八十万的缺口,仿佛我出这个钱是天经地义。
女儿女婿这边,是小心翼翼地“借”,只要三四十万,还承诺着要“慢慢还”。
换做任何一个有点私心的母亲,可能都会有所偏袒。但我陈秀兰不行。我告诉自己,不能偏心,绝对不能。儿子是我的心头肉,女儿也是我的贴心棉袄。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在困难的时候,我都得帮。
而且,要帮,就得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缓缓扫过两对年轻的脸庞,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俩都别争了,也别说什么借不借的。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你们的家,也都是我的家。买房是大事,妈支持你们。”
我顿了顿,看着他们惊讶的眼神,继续说:“我这儿还有点积蓄,不多。这样吧,我给你们姐弟俩一人八十万,都别嫌少。剩下的,你们自己再想办法。钱,不用还,就当是妈给你们安家立业的一点心意。”
“妈!”文静第一个叫出声,眼睛里瞬间就红了,“这怎么行!您把钱都给我们了,您以后怎么办?再说了,我跟张磊用不了那么多!”
张磊也连连摆手:“是啊妈,我们不能要您这么多钱,这可是您的养老钱。”
相比之下,文博和王倩的反应就直接多了。王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她碰了碰文博,文博立刻喜笑颜开地说:“妈,您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了!”
他完全没听进去,或者说自动忽略了,我说的是“给你们姐弟俩一人八十万”,他只听到了他能拿到八十万。
我看着儿子那副高兴得忘乎所以的样子,心里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但我很快把它压了下去,转头对文静和张磊温和而坚定地说:“就这么定了。你们也别推辞,妈还没老到动不了。你们把日子过好了,就是对妈最大的孝顺。这碗水,妈必须给你们端平了。”
“一碗水端平”,这五个字我说得掷地有声。在那个瞬间,我甚至为自己的大度和公正感到了一丝骄傲。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一个能让两个小家庭都满意,也能让亲情更加稳固的决定。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有些水,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的。强行端平的结果,不是和谐,而是更汹涌的暗流。
第二章 渐行渐远
钱是第二天就转过去的,我特意跑到银行,亲手操作,一笔八十万转给儿子李文博,另一笔八十万,分毫不差地转给了女婿张磊。办完业务,走出银行大门,看着外面明晃晃的太阳,我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完成了一桩人生大事。
手机很快就响了。
先是女儿文静打来的,电话一接通,她就带着哭腔:“妈,钱收到了。您说您……我们俩跟您借,您怎么就直接给我们了呢?这钱我们不能要,我让张磊现在就给您转回去。”
我连忙制止她:“傻孩子,跟妈还见外?妈给你们的,你们就安心拿着。赶紧去看房子,定下来,妈也跟着高兴。”
我又劝了半天,文静才抽抽噎噎地挂了电话。挂断前,她还反复说:“妈,谢谢您。您放心,我们以后一定好好孝顺您。”
没过几分钟,儿媳王倩的电话也打来了。她的声音听起来轻快又热情,跟平时判若两人:“妈,钱我们收到了!您真是我们的及时雨!文博刚才还说呢,等我们新房买好了,一定把最好的那个次卧给您留着,您随时过来住!”
“好好好,你们有心了。”我笑着应承。
虽然两通电话的内容和语气截然不同,但我并没有多想。女儿心软,容易感动;儿媳精明,会说话。性格不同而已,心都是好的,都是为了这个家。我这样安慰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两个小家庭都进入了紧张的看房、买房阶段。也正是从这个时候起,一些微妙的变化,像春天解冻的小河,在看似平静的冰面下,开始悄然流动。
女儿和女婿那边,几乎是把我的意见当成了最高指示。
“妈,我们今天看了两个户型,拍了照片,您帮我们参谋参谋哪个好?”
“妈,中介说这个楼层采光好,但是价格贵一点,您觉得有必要吗?”
“妈,我们准备去交定金了,合同上有几个地方看不太懂,您有空帮我们看看吗?”
张磊和文静的电话,几乎两三天就一个。他们会把遇到的所有问题,大事小事,都细细地跟我说一遍,耐心地听我的想法。有时候我随口说一句“那个厨房的窗户好像小了点”,他们就会真的跑去售楼处再确认一遍。我能感觉到,他们是真的把我当成这个新家的一份子,尊重我,也依赖我。
有好几次,张磊下班了还特意开车绕过来,就为了给我送一份他们新发现的好吃的,然后坐在沙发上,跟我聊半天他们对新房的规划。他说:“妈,我们想在阳台给您留个地方,种点花花草草,您不是最喜欢这个吗?”
我听着,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而儿子文博那边,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
自从钱到账后,除了最开始王倩那个电话,他们俩就再也没主动跟我聊过买房的任何细节。我心里惦记,忍不住打电话过去问。
“文博啊,房子看得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总是有些嘈杂,文博的语气也有些不耐烦:“看着呢,妈,您就别操心了。现在的新楼盘都差不多,我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
“那……定了哪个小区啊?跟妈说说,妈也替你们高兴高兴。”
“哎呀,说了您也不知道。等我们定下来了再告诉您吧。我这儿正忙着呢,先挂了啊。”
“嘟嘟嘟”的忙音传来,我举着手机,心里空落落的。
我安慰自己,男孩子嘛,事业心重,不像女孩那么心细。王倩在银行工作,见多识广,房子的事有她把关,肯定错不了。他们不来问我,是怕我跟着操劳。
可是,这种自我安慰,在一次次的“碰壁”后,变得越来越没有说服力。
有一次周末,我炖了一锅他最爱喝的排骨汤,想着他看房辛苦,给他送过去补补。结果到了他们楼下,打电话,文博却说:“妈,我们不在家,跟中介在外面看房子呢。您别等了,自己先吃吧。”
我提着沉甸甸的保温桶,站在他家小区的树荫下,看着楼上那扇熟悉的窗户,心里五味杂陈。连王倩都从没提过一句,邀请我去他们看中的楼盘实地瞧瞧。
后来,我还是从文静那里,才断断续续地知道了文博他们买房的进展。
“妈,我听文博说,他们看中了市中心一个高档小区,带学区的,可贵了。”文静的语气里有些担忧,“他说他们把原来的房子卖了,加上您的钱,还找银行贷了不少,压力挺大的。”
我心里一沉。高档小区?学区房?他们从没跟我提过这些。我给的八十万,在那种地段的房子面前,恐怕也只是杯水车薪。难怪他压力大,难怪他没时间搭理我这个老妈。
又过了一个月,两家的房子都尘埃落定了。
张磊和文静第一时间就兴高采烈地跑回来,把购房合同和房产证复印件摊在我面前,像两个考了一百分向家长报喜的孩子。
“妈,您看,房本下来了!写的我们三个人的名字!”文静指着房产证上我的名字,眼睛亮晶晶的。
我愣住了:“写我名字干什么?这是你们的房子!”
张磊在一旁憨憨地笑:“妈,这房子首付您出了一大半,理应有您的名字。再说了,写上您的名字,我们心里踏实。这就是您的家,您什么时候想来住都行。”
我看着房产证上清清楚楚的“陈秀兰”三个字,眼眶一下子就湿了。我嘴上说着他们傻,心里却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包裹着。这不是一套房子,这是一份沉甸甸的孝心。
而文博和王倩,直到办完所有手续,准备装修了,才在一个家庭聚餐上,轻描淡写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妈,房子我们买好了,下周开始装修。”王倩一边优雅地用公筷夹菜,一边说。
“是吗?太好了!哪个小区啊?多大面积?”我连忙追问。
“就在市府广场那边的‘翰林一品’,一百四十平。”王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优越感。
我倒吸一口凉气,“翰林一品”我听说过,是本市数一数二的高档楼盘,价格高得吓人。
“那……房产证上,写的谁的名字啊?”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问完就后悔了,显得我好像很计较似的。
王倩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写的我和文博两个人的名字。妈,您也知道,那种房子贷款多,手续复杂,多加一个名字银行那边审批很麻烦的。”
她解释得合情合理,我一个字也反驳不了。
文博在一旁埋头吃饭,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妻子的说法。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我并不是真的在乎房产证上有没有我的名字,我在乎的是那份心。同样是拿了我八十万,女儿女婿把我当成这个新家的主人之一,而儿子儿媳,却把我当成了一个单纯的、提供资金支持的“赞助商”。
交易一旦完成,赞助商的使命,似乎也就结束了。
我心里的那碗水,开始出现细微的倾斜。水面上,映出的是一张张陌生的脸。我突然发现,我那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儿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离我那么远了。
第三章 一通电话
房子买完,就进入了装修阶段。这又成了一面新的镜子,把两家人的心思照得一清二楚。
文静和张磊的新家,几乎成了我的第二个工作室。他们俩都是上班族,平时忙,很多事情顾不上。从设计图纸,到跑建材市场,再到监工,只要我一有空,就会过去搭把手。
“妈,您眼神好,帮我们看看这两款瓷砖哪个颜色正?”
“妈,水电改造的师傅说要加几个插座,您觉得加在哪儿方便?”
张磊特意配了一把新房的钥匙给我,方便我随时过去。我经常一个人在那个还是毛坯房的屋子里转悠,想象着这里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虽然累,但心里是满满的参与感和幸福感。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帮他们装修,而是在亲手构筑我们共同的未来。
有时候,我买了菜,顺路拐到新房那边,看到张磊正满头大汗地跟工人们一起搬东西,衣服上全是灰。见我来了,他就咧开嘴笑,露出两排大白牙:“妈,您怎么来了?快歇会儿,这儿脏。”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唯一干净的小马扎上,给我递上一瓶水。
那份自然而然的亲近,让我觉得,这个女婿,真是没选错。
相比之下,文博的“翰林一品”,对我来说,则像一个遥远而神秘的所在。
他们开工一个多月,我连新房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不是我不想去,是我根本找不到机会。
我打电话给文博:“文博啊,你们新家装修得怎么样了?妈过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文博的回答总是那几句:“挺顺利的,妈。我们请了最好的设计公司,全包出去了,不用您操心。您就等我们装好了,直接拎包入住就行。”
“拎包入住”这四个字,听起来多好听,多孝顺。可我听在耳朵里,却品出了一股子疏离的味道。这言下之意不就是:这是我们的事,您不用插手,也插不上手。
王倩更是滴水不漏。有次在家庭聚餐上,我实在忍不住,又提了一句想去看看。
王倩立刻笑着说:“哎呀妈,您可千万别去。我们那个工地乱得很,到处是钉子和电线,不安全。再说那灰尘大的,对您呼吸道不好。我们也是为您的身体着想。您就安安心心在家,等我们弄好了,八抬大轿请您过去参观!”
她话说得漂亮,把所有的“拒绝”都包装成了“体谅”和“孝顺”。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笑着点点头,说:“好,好,你们年轻人有想法,妈听你们的。”
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我只是想去看看,想参与一下我儿子的新生活,想给他搭把手,哪怕只是递一瓶水,扫一扫地。可他们却用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把我隔绝在外。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三的下午。
那天我出门买菜,回来的路上,为了抄近路,走了一条平时不怎么走的小巷。刚拐过一个弯,就看到一辆熟悉的白色轿车停在路边,是我儿子的车。
我心里一喜,正想上前打个招呼,却看到文博和王倩从旁边一个装修材料店里走出来。王倩手里拿着几份色卡,正和文博讨论着什么,两人有说有笑,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我下意识地躲在了一棵大树后面。
我听到王倩说:“还是这个进口的墙布好看,虽然贵了点,但有质感。咱们主卧就用这个。”
文博点点头:“行,听你的。对了,下午约了设计师去现场对灯位,我们直接过去吧。”
“好,正好把今天选的这些材料也带过去给设计师看看。”
他们说着,就上了车,很快就开走了。
我从树后走出来,手里提着一兜青菜,愣在原地,浑身冰凉。
原来,他们不是没时间,只是没时间分给我。他们不是全包给了设计公司,也需要自己亲力亲为地跑市场,选材料。他们只是觉得,这些事情,没有必要让我知道,更没有必要让我参与。
那个下午,我回到家,第一次没有心情做饭。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我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照片上,文博还只是个半大的小子,亲昵地搂着我的脖子,笑得没心没肺。
照片不会变,可人,怎么就变了呢?
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拿起电话,拨通了文博的号码。这一次,我不想再听那些客套的借口,我只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那头传来电钻刺耳的声音,夹杂着文博不耐烦的问话:“喂?妈?什么事啊?我这儿忙着呢!”
“文博,”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下午……看到你们去建材市场了。”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下来,连电钻声都好像停了。过了几秒钟,文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被戳穿的尴尬和恼怒:“您跟踪我们?”
“我没有!”我急了,“我就是买菜路过,碰巧看见了!文博,你跟妈说实话,为什么不让妈去你们新房看看?妈就是想帮帮忙,妈……”
“帮什么忙啊?”他打断我,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妈,您能不能别老是掺和我们的事?您懂什么叫现代简约风吗?您知道什么是智能家居吗?我们跟设计师沟通得好好的,您一去,指手画脚,到时候装出来不伦不类的,算谁的?王倩为这房子花了多少心血,您就别跟着添乱了行不行!”
“添乱……”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感觉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行了行了,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一个水泥壳子!”文博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等弄好了自然会请您来。我这儿真忙着呢,设计师还等着我,先挂了!”
电话又一次被无情地挂断。
我握着手机,呆呆地坐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屋子里的光线也随之消失。我没有开灯,就那么任由自己被黑暗吞噬。
“添乱”,原来在儿子眼里,我的关心,我的参与,我的爱,都只是“添乱”。
我掏出八十万,掏空了我的养老钱,不是为了图他什么回报,我只是希望,我们依然是那个可以分享一切喜怒哀乐的、最亲密的母子。
可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钱,似乎买来了一套更大的房子,却也买来了一段更远的距离。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主动给文博打过一个关于房子的电话。我知道,那扇门,他不想让我进,我再怎么敲,也是徒劳。
我心里的那碗水,已经倾斜得不成样子。水洒出来,冰冷刺骨,冻得我心口生疼。
第四章 天壤之别
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失衡中继续向前。
我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文静和张磊的新家上。看着那间毛坯房,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一天天丰满起来,墙壁刷上了温暖的米色,地板铺上了温润的木纹,厨房里装上了我挑了很久的白色橱柜,我心里那块因为儿子而结的冰,才仿佛被融化了一点。
装修进入尾声的时候,张磊特意请了一天假,开着车,载着我和文静,去家具城挑家具。
“妈,您给拿拿主意。主卧的床,您说买实木的还是皮的?”
“妈,这个沙发颜色怎么样?耐不耐脏?”
我像个真正的女主人一样,在偌大的家具城里,兴致勃勃地给出我的意见。张磊和文静总是认真地听着,三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选中的,大多都是我喜欢的款式。
中午,张磊抢着去付钱,在一家不错的餐厅订了位置。吃饭的时候,他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认真地说:“妈,等家具都进场了,您得第一个过去住,给我们暖暖房。我们都商量好了,给您留的那个房间,向阳,我们给您买个舒服的摇椅,放在窗边,您没事可以晒晒太阳。”
文静也在一旁笑着点头:“是啊妈,您为了我们这房子,跑前跑后的,比我们自己还上心,您是头号功臣。”
我听着他们一言一语,眼眶又热了。我摆摆手,说:“一家人,说什么功臣不功臣的。你们过得好,妈就高兴。”
是啊,一家人。这三个字,在女儿女婿这里,我感受得真真切切。
而另一边,文博和王倩的新家,也终于装修好了。
我是从王倩发的朋友圈里知道的。九张精修过的照片,配文是:“历时五个月,小家初成,一半是心血,一半是热爱。”
照片里的房子,确实像样板间一样漂亮。现代、奢华、有格调。每一件家具,每一盏灯,都透着“昂贵”两个字。评论区里,一片赞美和羡慕。
我点开图片,一张张放大看。我想象着儿子生活在这样漂亮的大房子里,应该是很幸福的吧。可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有一种说不出的隔阂感。
我就像一个局外人,通过一个社交平台的窗口,窥探着我儿子崭新的生活。而那个生活里,似乎并没有给我预留位置。
他们没有一个人,给我打个电话,亲口告诉我这个消息。
直到又一个家庭聚餐日,王倩才仿佛刚想起来似的,笑着对我说:“对了妈,我们新家已经弄好了,通风了两个月,这个周末我们准备搬家,您和文静他们,到时候直接过去吃饭就行,认认门。”
她的语气,客气,周到,像是在邀请一位普通的客人。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点头说“好”。
搬家那天,我特意去商场,挑了一对寓意“出入平安”的玉石摆件,包得漂漂亮亮的,作为贺礼。
到了“翰林一品”楼下,看着气派的小区大门和穿着制服的保安,我竟有些手足无措。要不是文静和张磊也到了,我可能连门都不知道该怎么进。
新家确实漂亮得让人咋舌。一百四十平的房子,显得宽敞明亮。王倩正指挥着搬家公司的工人们,把一个个贴着标签的箱子搬到指定位置。文博则在一旁接电话,似乎在处理工作上的事,眉头紧锁。
看到我们来了,王倩放下手里的活,笑着迎上来:“妈,你们来啦!快进来坐。家里有点乱,别介意啊。”
她接过我手里的礼物,看也没看就放在了玄关柜上,然后转身又去忙了。
文博挂了电话,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只是点了点头,说:“来了啊。随便坐,我这儿还有个会要开。”说完,他就拿着笔记本电脑,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我和文静、张磊,像三个不小心闯入别人领地的陌生人,尴尬地站在客厅中央。
没有想象中的热情招待,没有兴高采烈地领着我参观每一个房间,甚至没有一杯热茶。
张磊看出了我的失落,连忙打圆场:“哥和嫂子刚搬家,肯定忙得焦头烂额,咱们自己转转。”
他拉着我,在每个房间都看了一圈。主卧、书房、儿童房……最后,我们走到了最小的一个房间门口。房间里只放了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和一个衣柜,看起来像是临时客房。
“妈,这间应该就是给您留的吧?”文静小声说。
我看着那张窄小的床,再想想张磊说要在我房间窗边放的摇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王倩当初在电话里说得那么好听,“把最好的那个次卧给您留着”,原来,这就是“最好”的次卧。
午饭是叫的外卖。十几个人,围着一张大餐桌,吃着塑料餐盒里的饭菜。席间,王倩一直在和她的朋友们高谈阔论,聊着装修心得,聊着哪个牌子的家电好用。文博中途从书房出来了一次,也是匆匆扒了两口饭,又进去了。
从头到尾,他们没有跟我有过任何实质性的交流。我坐在这富丽堂皇的房子里,却感觉比坐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更加寒冷和孤独。
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沉默。
文静几次想开口安慰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张磊则默默地开着车,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那碗水,已经彻底洒光了。碗底,露出了龟裂的痕迹。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公平,只要我付出,就能换来同等的回报。可我错了。人心,从来就不是一杆可以被精确校准的天平。
有的心,你给一分,他想还你十分。
而有的心,你给一百分,他还觉得是理所应当。
这种天壤之别,与金钱无关,与房子无关,只与那颗心,到底有没有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有关。
第五章 倒下
搬进新家后,儿子文博和我的联系,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少了。
以前,他虽然也不常回家,但至少每周还会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现在,常常是半个月,都听不到他一个动静。每次我忍不住打过去,他总是说“忙”。
“忙着还房贷。”
“忙着适应新环境。”
“忙着跟新邻居搞好关系。”
他的理由永远那么充分,充分到让我觉得自己再多问一句,都是不懂事。
王倩的朋友圈倒是更新得很勤快。今天是在新家的阳台上喝下午茶,明天是邀请朋友来家里开派对,后天是小区里组织的亲子活动。他们的生活,看起来丰富多彩,热闹非凡,只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相比之下,女儿文静和女婿张磊,虽然也搬进了新家,离我远了一些,但回来看我的次数却反而更多了。
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回来,有时候是带着他们新烤的蛋糕,有时候是拖着一箱刚从郊区采摘的蔬菜。张磊会很自然地拿起工具箱,检查我家的水管和电路,文静则会钻进厨房,一边帮我打下手,一边叽叽喳喳地跟我分享她单位里的趣事。
那个小小的老房子,因为他们的到来,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我常常会想,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当初我没有拿出那笔钱,或者,我没有给得那么“公平”,现在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是,生活没有如果。
身体是在一个初冬的清晨,毫无征兆地垮掉的。
那天我起床时,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头晕得厉害。我以为是没睡好,没当回事,挣扎着想去厨房做早饭。可刚走到客厅,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医院的急诊室里。刺鼻的消毒水味,和周围嘈杂的人声,让我一阵恍惚。
“妈!您醒了!”耳边传来文静焦急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转过头,看到女儿和女婿张磊都守在我的病床边,两个人的眼睛都熬得通红。
“我……我这是怎么了?”我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医生说是急性脑梗,幸亏邻居张阿姨发现得早,给您叫了救护车,又通知了我。”文静一边说,一边给我喂水,“您别怕,医生说送来得及时,没有生命危险,但需要住院观察治疗。”
我点了点头,心里一阵后怕。目光在病房里扫了一圈,我下意识地问:“文博呢?他……知道吗?”
文静的脸色黯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眼神,低声说:“我给他打电话了,他说……他在外地出差,正在往回赶。”
张磊在一旁接话道:“妈,您放心,哥肯定也急坏了。您先安心养病,这里有我跟文静呢!”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出差?真的这么巧吗?
接下来的住院生活,成了对我那份“一碗水端平”的信念最残酷的凌迟。
女儿文静单位离得远,为了方便照顾我,她干脆请了年假,白天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喂饭、擦身、端屎端尿,没有一句怨言。
女婿张磊更是让我刮目相看。他每天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赶到医院来换文静的班,让她能回家喘口气,睡个安稳觉。夜里,他就蜷缩在病床边的一张小小的折叠椅上。我夜里稍微有点动静,他都会立刻惊醒,紧张地问我:“妈,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心思却比谁都细。他会默默记下医生说的所有注意事项,每天变着花样地去外面的餐馆,给我买清淡又有营养的病号饭。缴费、取药、和医生沟通病情,所有跑腿的活,他都一个人全包了。
我看着他为我忙前忙后,宽厚的背影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可靠。我心里既感动,又过意不去。
“张磊啊,真是辛苦你了。你明天还要上班,晚上就回去休息吧,妈这里没事。”有好几次,我都这么劝他。
他总是憨厚地一笑,说:“妈,您说这话就见外了。您是文静的妈,也就是我的妈。照顾您,是应该的。再说了,当初要不是您,我们连个家都没有呢,这点事算什么。”
他提起那八十万,语气里满是化不开的感激。
而我的亲生儿子李文博,我那个所谓的“正在从外地赶回来”的儿子,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第一天,电话打不通。文静解释说,可能在飞机上,或者在高铁上,信号不好。
第二天,电话还是打不通。文静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她不再替哥哥找借口,只是默默地给我掖好被角。
第三天,我终于忍不住了,让文静用她的手机再打一次。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们都以为又要无人接听的时候,终于被接通了。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儿媳王倩的声音,语气一如既往地客气,却也一如既往地疏离:“喂,文静啊,什么事?”
“嫂子!我哥呢?”文静的语气很冲,“妈住院了你知不知道!脑梗!现在躺在医院里,你让他赶紧过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王倩不紧不慢的声音:“哎呀,这事儿我知道。文博他……不是跟你们说了嘛,他在外地出差,项目到了关键时候,实在是走不开啊。你们先照顾着,等他忙完了,马上就回去。”
“出差?他到底在哪儿出差!”文静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和愤怒。
“这个……是公司机密,我也不太清楚。”王倩的回答滴水不漏,“你放心吧,妈这边有你们在,我们很放心的。医药费什么的,你们先垫着,回头我们一起算。”
说完,她就匆匆挂了电话。
我躺在病床上,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公司机密”、“我们很放心”、“回头一起算”……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的病,我的生死,只是一个可以用钱来计算的账目。
那一刻,我彻底心寒了。
就在这时,张磊提着刚买回来的晚饭,推门进来。他看到文静在抹眼泪,又看了看我苍白的脸色,立刻就明白了七八分。
他放下饭盒,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去,拍了拍文静的肩膀,然后走到我的病床前,轻声说:“妈,别想那么多了,先把身体养好。有我们呢。”
我看着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家庭聚餐的饭桌上。桌子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碗,碗里盛满了清澈的水。我努力地想把碗端平,可它却不受控制地,朝着文博和王倩的方向,不断地倾斜,倾斜……直到最后,“哐当”一声,碗摔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
水流了一地,也带走了我心中最后一点温情和幻想。
第六章 碎裂的碗
我住院的第五天,李文博终于出现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很高级的果篮。如果不是在医院这种地方,他看起来更像是要去参加一个商务会议,而不是探望一个病危的母亲。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张磊正在给我削苹果。看到他,张磊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站起身,默默地把位置让了出来,自己则走到窗边,给我们母子留出空间。
“妈,您感觉怎么样了?”文博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拉过椅子坐下,语气里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关切。
我看着他,这个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几天不见,却感觉无比陌生。他的脸上,没有担忧,没有愧疚,只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烦躁。
“死不了。”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冷得像冰。
文博的眉头皱了起来:“妈,您怎么这么说话。我这不是一回来就马上赶过来了吗?”
“回来?”我冷笑一声,“你不是出差吗?从哪个国家出差回来的,飞了五天五夜?”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公司临时有急事,是真的走不开。您就不能理解一下我吗?我现在背着几百万的房贷,一天不工作,利息都压死人!我这么拼命,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为了这个家?”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你所谓的家,有我这个妈吗?我躺在这里,生死未卜,你连个电话都没有!李文博,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自己,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妈吗!”
我的情绪有些激动,胸口一阵起伏,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妈!您别激动!”站在窗边的张磊和文静立刻冲了过来,文静轻轻拍着我的背,张磊则熟练地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我嘴边。
文博也站了起来,但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俩忙活,插不上一句话。
等我缓过劲来,文静终于忍不住了,她红着眼睛,对着文博吼道:“哥!你到底去哪儿了!你跟我们说实话!什么出差,都是骗人的!我昨天给你单位打电话了,人事说你和嫂子请了五天年假,带客户去三亚旅游了!”
“三亚……旅游……”我听到这几个字,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原来,在我躺在医院里,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的好儿子,正带着他的客户,在三亚的沙滩上享受阳光。
文博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被当面戳穿的谎言,让他恼羞成怒。
“是!我是去三亚了!那也是为了工作!为了签单子!”他几乎是咆哮着说,“你们以为我的业绩是天上掉下来的吗?我不去陪客户,这个月的房贷谁来还?你们吗?妈住院了,有你们照顾着不就行了吗?我赶回来又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医生!”
“李文博!你混蛋!”文静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他。
张磊一把拉住了她,摇了摇头。他走到文博面前,这个平时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男人,此刻眼神却异常地坚定和冰冷。
“哥,”张磊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你错就错在,不该骗我们,更不该骗妈。你可以忙,可以有你的事业,但是妈只有一个。钱没了可以再挣,妈要是没了,就真的没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这几天,医药费、住院费,都是我先垫的。你放心,我不是要跟你算账。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初妈给我们的那八十万,不是一笔投资,不是让你拿去撬动更大的生意。那是她的养老钱,是她对我们的爱。你把她的爱,当成了什么?”
文博被张磊说得哑口无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心如死灰。
我不想再听他任何的辩解。所有的解释,在“三亚旅游”这四个字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缓缓地抬起手,指着门口,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说:“你走。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文博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么重的话。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被固执和自尊所取代。
“行!我走!”他梗着脖子,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病房都安静了下来。
文静的眼泪再也忍不住,趴在我的床边,失声痛哭。张磊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眼眶也红了。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惨白的日光灯,感觉自己的世界,也像那扇被摔上的门一样,彻底关上了。
那只在我心里碎裂的碗,再也拼不起来了。
出院那天,来接我的,依然是文静和张磊。文博没有再出现过,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
张磊把我的东西都收拾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我背下了楼。趴在他宽阔而温暖的背上,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平稳的心跳。这个没有血缘的儿子,却给了我最踏实的依靠。
回到家,屋子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文静知道我喜欢花,特意在阳台上摆了好几盆新买的绿植,给这个老房子增添了几分生气。
张磊扶着我坐下,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我。
“妈,这是您住院期间所有的费用清单,我都整理好了。一共是三万六千八百块,我已经先付了。”
我看着那厚厚一沓单据,心里不是滋味。
“这钱,不能让你们出……”
“妈,”张磊打断我,语气很温和,“您别跟我们分那么清。只是,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得跟您说一下。”
他从文件袋里,又抽出两张纸,放在我面前。
一张,是银行的转账记录。收款人是李文博,转账金额是三万六千八百块。转账时间,是李文博从医院离开后的第二天。
另一张,是一份打印出来的微信聊天记录。
是张磊和李文博的对话。
张磊:“哥,妈住院的费用,你打算怎么处理?”
李文博:“多少钱,你发个数给我,我转给你。”
张磊:“这不是钱的事。你应该亲自来医院,跟妈道个歉。”
李文博:“道歉?我有什么错?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再说了,她不是说没有我这个儿子吗?那我还去干什么?自取其辱吗?”
李文博:“钱我转给你了,一分不少。以后妈那边,你们多费心。我这边,是真的顾不上了。王倩因为这事,也跟我吵了好几天,说我不该把事情闹这么僵。我现在里外不是人。”
看着那冰冷的文字,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我以为他至少会有一丝愧疚,一丝悔意。没想到,他关心的,只是钱。他用钱,来划清界限,来购买心安理得。
他把亲情,当成了一笔可以结算的账。
我慢慢地,把那两张纸推了回去,推到张磊面前。
“这钱,”我看着张磊,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你收下吧。一半,是你该得的。另一半,就当我替他还给你的。”
从今天起,我陈秀兰,只有一个孩子。
第七章 重塑的家
日子还得往下过,只是我的心境,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大病一场,像是把我整个人都掏空了,但也让我把很多事情看得更通透了。以前,我总觉得手心手背都是肉,拼了命地想把一碗水端平,生怕亏待了谁。现在我才明白,人心不是靠“公平”来维系的,而是靠“情分”。
情分这东西,你来我往,才能热络。单方面的付出,捂不热一块冰。
文博那边,彻底断了联系。我没有再给他打过电话,他也没有。我们母子,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有时候,我会在文静拿回来的旧报纸上,看到他公司的名字,或者在电视的财经新闻里,瞥见他一闪而过的身影。他似乎,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在为了他的那个“家”,拼命地工作着。
只是,他的“家”里,再也没有我这个老母亲的位置了。
我把以前给文博留着的房间,收拾了出来,改成了我的书房。我把那些他从小到大的照片,连同相框,一起收进了箱底。我不是在赌气,我只是在学着,和过去那个执拗的自己告别。
我的生活,被文静和张磊填得满满的。
他们怕我一个人在家孤单,几乎把家都搬了过来。张磊工作日要上班,但每天下班都会先绕到我这里,看看我有什么需要,陪我聊会儿天,才回家。周末,一家三口更是雷打不动地住在我这边。
文静开始学着做我爱吃的菜,虽然手艺还有待提高,但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我总能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张磊则成了我家的“全能修理工”。家里的灯泡坏了,下水道堵了,甚至连电视遥控器没电了,他都能第一时间解决。他还会陪我下棋,听我絮絮叨叨地讲那些陈年旧事,从来没有不耐烦过。
有一次,我看着他正蹲在地上,满头大汗地帮我修理吱呀作响的旧衣柜,心里一酸,忍不住说:“张磊啊,妈对不起你。当初,妈只想着要公平,给了你们一样的钱。可到头来,照顾我的责任,却都落在了你和文静身上。你哥那边……是我没教育好。”
张磊停下手里的活,回过头,用沾着灰的手背擦了擦汗,憨厚地笑了:“妈,您说哪儿的话。孝顺父母,天经地义,哪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再说了,您给我们的,哪里只是一笔钱啊。”
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您给我们的,是一个家,是一个盼头。以前我和文静租房子,总觉得是在漂着。有了您给的首付,我们才感觉在这个城市扎下了根。这份恩情,我们记一辈子。现在能有机会照顾您,我们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
听着他朴实无华的话,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是啊,我给他的,是一个“家”。而他回报给我的,也是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充满爱的,重新被定义的家。
这个家,超越了血缘,只关乎情义。
转眼间,半年过去了。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已经能自己出门买菜,去公园里和老姐妹们聊天了。
那天,我正在阳台上给我那些花花草草浇水,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妈。”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久违的、迟疑的声音。是李文博。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还是不可避免地揪了一下。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过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妈……我……我错了。”
我依然没有说话。
“王倩……王倩跟我提出离婚了。”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她说我是一个连自己亲妈都不孝顺的冷血动物,说跟着我没有安全感。她说,她当初看上我,是因为觉得我聪明,有上进心,可现在才发现,一个人的根都烂了,长得再高,也迟早会倒。”
我握着电话,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翰林一品那套房子卖了。”他继续说,“还了贷款,分了她一半的钱。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被钱蒙了心,不该忘了您对我的好。您住院的时候,我不是不想回来,是王倩拦着我,她说项目重要,她说家里有文静他们……我……我就是个混蛋!”
他开始泣不成声。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忏悔,心里很平静。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想象中的心软。就像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弥补。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一句“对不起”是无法抹平的。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文博,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错,很好。以后的路,你自己好好走吧。”
“妈!您不肯原谅我吗?”他急切地问。
“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说,“是你该长大了。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我……也老了,折腾不起了。”
我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句话:“以后,好好生活吧。”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然后将那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我不是圣人,做不到一笑泯恩仇。但我也不想再被过去的恩怨纠缠。他的人生,从此与我无关。我的人生,也要开始新的篇章。
挂了电话,我转过身,看到文静和张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他们的脸上,带着担忧。
我对着他们,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妈,您……”文静小心翼翼地问。
我摇了摇头,拿起水壶,继续给我最爱的那盆君子兰浇水。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翠绿的叶片上,也洒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都过去了。”我说,“以后,咱们好好过咱们的日子。”
张磊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水壶,说:“妈,您歇着,我来。”
文静则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我。
我靠在女儿的怀里,看着女婿为我打理花草的背影,心里一片安宁。
我曾经以为,家,是血缘的集合。后来我发现,家,其实是爱的港湾。谁能给你温暖,谁能给你依靠,谁,就是你的家人。
我失去了半个儿子,却得到了一个完整的家。这笔买卖,说到底,我还是赚了。
至于那碗曾经被我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水,洒了就洒了吧。
碗碎了,虽然可惜,但至少让我看清了,谁才是那个真正愿意在我渴的时候,为我端来一杯水的人。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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