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昭通位于云南省东北部,因地理原因,这里长年受到境外毒品侵害,尽管昭通距离边境有一定距离,但东南亚国家的毒品泛滥的问题仍然波及了这里,荼毒着无知的年轻人。今年因一些私事偶然回到家乡,聊天中得知村中有两户人家,都因家人沉迷毒品而家破人亡,剩下的人不得不出走他乡,远离伤心地。其中一个人,三进三出戒毒所,几番波折才戒毒成功,父母却没有等来儿孙满堂的那一天。另一家是80年代当地出了名的富裕家庭,毒品最终摧毁了他们的生活。看到曾经村里盖得最好的宅院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破败不堪,心中有些唏嘘。在征得他们的同意后,我记录下了两个家庭因毒品一步步败落的故事。
1
一九九四年夏天,地里的烤烟叶已经到了成熟待采摘的时节,刚满十七岁的余朝网像往年一样,一到暑假就和同学一起去各家帮忙摘烟叶,这是他们同学间几年来的习惯,彼此帮忙摘收烟叶,既能减轻了父母的劳力负担,也能和同学们天天在一起玩。
在80、90年代,烟草产业是昭通重要的经济支柱,许多家庭的生计都依赖于烟叶的种植。
余朝网这次随同学一共去了十五天。由于天气原因,小雨淅沥,路上湿滑,拉烟叶的牛车无法爬上坡,他们真正下地干活的天数就没有多少。多数时间里,几个人窝在同学家里打牌聊天,今年新加入了一个叫高恒的同学,正是这个同学的到来,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连日阴雨,把所有人都困在屋子里,因为太过无聊,新加入的高恒说他想办法找点乐子,说完打着雨伞出了门。晚上他回来时,所有人都已经睡了。高恒挨个摇醒他们,说他带回了“好东西”,同学们睡眼惺忪地坐起把灯打开,高恒一脸骄傲地从兜里掏出指甲盖大的一个纸包,蹲在灯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群小孩好奇地全部凑拢过来。
几层黄色油纸被逐一剥开后,里面是一团白色的东西,有的同学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惊叹着连连退后好几步。余朝网和其他几个人不知道这是什么,追着高恒问个不停。
高恒笑笑不说话,退到一旁的同学赶忙说:“这是白粉,会死人的!”
余朝网一行人吓得也后退好几步。高恒却说:“哪有他们说得那么严重,只要不常吃,一点事也没有。”随后自己带头拿出工具吸了一口,吸完后他把工具先递给离他最近的余朝网,余朝网不敢吸,他又递给另一个同学,那同学犹豫片刻后,拿起工具学着高恒的样子吸了一口。
看着他们两人没事,其他同学也壮着胆子各吸了一口,余朝网是最后一个吸的,他们总共七个同学,只有一个叫李选的坚持没有吸,由于他的坚持让其他人觉得他再不能融入这个圈子,第二天就将李选撵回了家。
这是余朝网走入不归路的开始,也是这些曾经风华正茂的少年,堕入无边黑暗的第一步。
又过去好几天,按往年的惯例,这个时间余朝网应该早就带着同学去自己家帮忙摘烟叶了。可这年余朝网和同学迟迟不来,那又是没有通讯工具的年代,母亲便出门挨个去余朝网的同学家找人。
但这时的余朝网已经跟着高恒和那群大胆尝试白粉的人去了另一个人家。而母亲对这户人家完全陌生,也就没找到余朝网,错过了最后的拯救机会……
2
那个时代,昭通的农村尚未迎来外出打工潮,年轻人普遍只有两条道路可选:要么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要么辍学回家务农。还有一些从未踏进过学校门槛的孩子,整日在村里闲逛,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这使得他们不幸沾染了毒品。
而许多家长因忙于赚钱,直到孩子辍学,开始伙同着社会人员夜不归家,才意识到他们可能已经走上吸毒之路。相比闲散人群,学生在校读书,离家的时间更久,父母的约束力更是鞭长莫及,再加之学生数量庞大,身边的人有一个走入吸毒之路,基本上要好的同学也都步了后尘。等到这时父母发现再来管控就已经为时过晚了。
余朝网记不清他是吸了几次就摆脱不了毒品的控制,只记得他和同学随高恒去的那户人家是当地臭名昭著的白粉贩子。
对付青少年,这帮人通常不会一上来就要钱,而是先给一些免费的毒品引诱他们,进而获得他们的信任,等到他们成瘾,便可以任他们差使,让他们做更多违法的事情,打架、偷窃、抢劫,甚至是运毒贩毒。
余朝网跟着去的那个人家便是先慷慨地赠予他们微量的毒品吸食,不收他们一分钱,只需要帮他家做一些农活。余朝网和同学们沉浸在毒品带来的飘飘欲仙中,心甘情愿地留在他家,等他们做完农活身体乏累之时,再扔给他们一小点毒品享受。他们甚至畅想这样的日子要是能过一辈子该多好。
当白粉贩子发现他们已经深陷毒品无法自拔时,便对他们说家里的农活干完了,这里不需要他们了,把他们几人赶了出去。几个孩子不敢回家,也不知道去哪里,不到傍晚,他们就开始鼻涕眼泪横流,全身像有虫子在爬,疼痛难忍,他们意识到这是毒瘾发作的症状。他们约着又回到毒贩家,还天真地以为再帮他家接着干活,还能得到免费的毒品,然而毒贩将他们挡在门外,换了一副嫌恶的嘴脸对他们说:“要东西可以,拿钱来买!”
几个孩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之前他的慷慨都是带有目的性的,这是毒贩用来扩展自己生意常用的卑鄙手段,像余朝网这样年少无知的青年,很多都是被毒贩用这种方式一步步拉下水的。
余下的时间里余朝网和他的这些同学除了后悔之外,就只有身体和意志一步步地沉沦,人生仿佛暗无天日。
九四年的那个暑假,他在临近开学几天才回到家,人已经瘦得脱了相,母亲以为他得了什么病,带他看了几个土医生又抓了点中药回来吃,由于是家中老幺,父母只当他是贪玩,对他一个暑假未归没有过多责骂。
直到开学几天后,余朝网没去学校,老师找上门,他的父母才得知一切真相。
那是一个周末,余朝网没在家,星期天的下午班主任老师来到他家,说余朝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去上课了,还有同学反映他带着班里的几个同学在吸毒。
余朝网的父母如晴天霹雳,母亲坐着哭了一阵,将矛头指向父亲,怨他没有管好余朝网,对他去哪里,做什么从来不管不顾,才会走到今天这步,他的父亲呆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母亲骂够了之后,他终于缓缓地说:“我出去把他找回来!”
余朝网的父亲在县城找了三天又跑到市里找了两天,最后他搭上通往昆明的班车,又在昆明找了一个星期,可人海茫茫哪里找得到,他只能心情低落地回到家里,对余朝网母亲说:“不找了,就当他死在外面了!”
余朝网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两个姐姐早已嫁人,哥哥余朝东在县林业局工作,几姊妹得知余朝网吸毒的消息后,全都赶回了家,几姊妹一边安慰哭泣的母亲,一边骂余朝网。也正是那段时间,母亲急得头发全白了。
另一边,余朝网跟着几个所谓的“好哥们儿”去了昆明,想在那里大展身手,然而染上毒瘾的他们除了偷和抢根本找不到工作,在城里他们还没有胆子偷东西,就潜入附近的村子偷农民家值钱的农具或是鸡鸭等可以卖成钱的东西,偷到村里无东西可偷时,他们折回城里,夜深之后撬开店铺的门,翻箱倒柜地找钱和值钱的东西,在昆明一晃就是三个月时间。
有一家皮鞋店的被他们连着偷了两次,店主是个中年女人,老公在一家国企上班,住的地方隔店铺有一段较远的距离,晚上关了门之后店里就没有人了,加之店铺里的皮鞋有些挺值钱的。摸清了店主的底细,他们计划当晚再对这家皮鞋店下手。一行人来到门口,发现店里的门锁已换,但撬锁对于他们来说早已不是问题,三下五除二撬开门溜进店铺。准备用麻袋装皮鞋时,屋里的灯突然全部亮起,大门哐当一声被关上,从里屋冲出来十多个壮实的男人。余朝网他们被关着门打到毫无还手之力,最后被反绑着手脚躺在店里,十多分钟后,警笛声在店铺门口响起,警察将他们提上警车带走。
余朝网被抓入狱,判了三年。
余朝网没被抓之前母亲天天哭,一是痛心余朝网走上不归路,二是担心余朝网在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这次判决书寄回家里后,母亲突然不哭了,心死一般变得萎靡不振了,瘦了一大圈。
余朝网被关的第二年,她被查出肺癌晚期,两个月之后病逝了,这时距离余朝网出狱不到七个月时间。
关押期间,母亲去看过他两次,第一次是判决寄回来的一个月后,由大姐和二姐陪着母亲去,家里的男人没一个想去,隔着玻璃门,余朝网还来不及走过去,母亲就先给他跪下,余朝网看着眼前头发全白满脸皱纹的女人,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母亲。他捶打着玻璃,心痛到了极点,两母子除了哭没说多少话,只是在临别时母亲和两个姐姐让他好好改造安心戒毒,余朝网哭着点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母亲和姐姐消失在视线中。
第二次是在她被查出肺癌晚期后,这次只有父亲陪着她去,父亲也明显老了许多,眼睛没有了之前的精神,母亲气喘吁吁地说了几句话就说不下去了。父亲接过话筒,她却在一旁使劲扯丈夫的衣袖,余朝网父亲知道这是让他不要说她患病的事,为了让余朝网安心改造,这既是一家人共同的约定,也是两夫妻在来的路上共同的约定。父亲对病情之事一字未提,这次的会见谁都没有号啕大哭,就只是普通的拉拉家常,谈谈改造之事。
从昆明回来的不久后,余朝网的母亲就病逝了。
七个月后,余朝网带着新生喜悦回到家里,喊着“妈!我回来了!”屋里却没有人应答,驼背的父亲走出来,见余朝网还在扯着嗓子喊母亲,父亲摆摆手,低声说:“别喊了!你妈……你妈他走了!”
余朝网等来了新生的光明,却没有等来母亲的拥抱。
一九九九年,余朝网与大哥余朝东家的保姆张丽结了婚。
余朝东找了点关系把戒毒出来的余朝网安排到县林业局当司机,那段时间是全家少有的高兴时刻,余朝网已经戒毒成功半年。当了司机后,跟着领导四县八乡到处跑,吃得油光满面,走起路来派强过领导。
他长住余朝东家,时间一长和张丽产生了感情,俩人一开始躲着恋爱,随着家里人给他到处张罗对象时他才说出他早和张丽好了,家里人觉得这是好事,于是就顺理成章地给他们办了婚礼。
婚后,余朝网因为一点琐事和张丽吵了架,两个人冷战了半个多月,心情也跟着烦躁了半个多月,随领导出差回来后,他也没有回家,而是联系了曾经一起吸过毒的一个朋友,让他带东西过来,就这样他走上了复吸之路。
复吸被发现后,他丢了工作,本来张丽也要跟他离婚的,他跪在地上信誓旦旦地发誓,张丽心一软原谅了他。在和张丽生活的几十年中,他常常用这个方法来求得张丽原谅,每一次吸毒被发现,张丽吵着要和他离婚时,他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乞求张丽,说的话全是发自肺腑痛改前非的话,张丽一次次原谅了他。
余朝网的下半生,从17岁的夏天开始便已经埋下伏笔。那个夏天对余朝网来说是一辈子都难以忘却的。那年的夏天,他眼里失去了光,天蓝不蓝,空气燥热不燥热他已经不关注了,他的身体和生命不再受他控制。这样的变化,不仅是余朝网个人的悲剧,也是整个村庄的悲哀。
3
同村的马能也是因为沉迷毒品而走上家破人亡的毁灭之路。和余朝网不同的是,马能是在事业有成的时候走上吸毒这条路的。他的沉沦,更是让人唏嘘不已。
80年代时,马能已经是当地有名的富豪,他常年奔波在外做生意,家里的老婆孩子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八几年的农村人们普遍刚解决温饱问题,穿的衣服经常还有补丁垒补丁的情况。然而那时马能的妻儿既不用下地干活,还几乎餐餐有肉,穿的更不用说,全都是马能从外地买回来的款式新颖的衣服,他们家的日子成了十里八乡所有人共同羡慕的日子。然而这一切随着马能染上毒品之后便不复存在了。
马能曾经是很励志的少年,他的父母过世较早,作为家里的老大便挑起了家中担子,学着做各种小生意供养着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为了养家,他一刻不敢耽搁,什么生意赚钱做什么,直到结婚前,他跟人跑遍了大半个云南,做过几十种小生意,那个年代信息差大,生意竞争小,只要是本地稀缺的东西,从外地带来就一定能赚钱。
而真正让马能实现人生第一桶金的是从思茅贩木材到昭通开始,他的财富迅速积累,不仅大大改善了家里的经济状况,也让人不再小看他,出门后也没人再来欺负弟弟妹妹了。
他在村里建了大平房,在那个仍旧土坯房遍地的时代,这无疑是富翁的象征,这一年上门来给马能做媒的人络绎不绝,他暂时丢下手里工作,三天两头和媒人出去看媳妇,八三年他相中了一个叫李秀的漂亮女人,于同年底在新建成的平房里结了婚。
李秀的家境同样优越,起初她是完全看不上马能的,但父母之命不可违,马能是远近闻名的致富能手,父母相信跟着这样的人日子一定能过得幸福,在没有征得李秀同意时便替她做了主,从相识到结婚,短短只有两个月,她和马能只见过两次面。
婚后马能很能哄自己的媳妇开心,不过那种哄,多半用的是物质,未结婚之前李秀在家里属于养尊处优,结了婚也是养尊处优,而在马能看来,一切能用钱解决的事都是小事。婚后他买了辆摩托车,经济落后的昭通在那个时候自行车都还是一种奢望,马能从昆明骑回摩托车之后,让他的整个人生大放光彩了一段时间。他成了县里第一个买摩托车的人,四周的人像看一个稀奇古怪的东西一样跑到他家门前看摩托车,再让马能打起火来听几声轰鸣。
看着水泄不通的人围着摩托车转,李秀的脸上是骄傲的神情,此刻她才认可自己的男人是很优秀的。
八八年,马能在昆明认识了一个生意上的新朋友,两人搭伙在文山又开辟了一条收购木材的新路子,没过多久这个朋友找到他说他有更快来钱的路子,问马能愿不愿意干?马能将信将疑地问他是什么路子,对方俯在他耳边说:“卖四号!”
常年在外跑的马能自然知道四号是什么,他当即摇摇头说那东西碰不得,随后对方跟他一分析,文山到昭通的木材路已经是打通了,只要偶尔捎带一点回去,赚的钱是木材的几倍!马能考虑之后同意了对方,两人到平远街找到上家,把毒品带回昭通后,他又在当地找到下家,数着翻了木材生意数倍的利润之时,马能整个人是心花怒放的状态,此后他断了思茅的木材路,单从文山发木材,而发木材也仅仅只是一个幌子,实则是夹带着毒品一起运回昭通。
八九年他的合伙人又跟他说平远街的东西已经被人赚过一道钱了,他有境外的路子,保证是第一手原货,他们可以不经过任何中间人,冒的是相同的风险但利润却又能大翻几倍,马能已经被毒品带来的高利润冲昏了头脑,当即没有犹豫,把所有钱凑给了对方让他去境外。
对方的这一去从此便杳无音讯,马能苦等几个月仍没有对方的一点消息,他发觉得自己被骗了,毕生的积蓄打了水漂。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对生活的所有信心。他想起手里还有一点余留的“货”,对朋友的背叛越想越气恼,而没有了钱,他不知道该怎样让家里的人活下去?想到村里的人知道他一无所有之后,又会用什么眼光来看他?种种复杂的心情搅和在一起,他打开毒品,用工具吸了起来,在此之前他是一个连烟都不会抽的人,而此刻他选择了用毒品来毁掉自己的一生。
在昆明待了一段时间,他在一九九一年的年初,身无分文地回到了家,他整个人像得了一场大病瘦了一大圈,精神也是萎靡不振,李秀不知原因,只管伸手向他要钱,而马能已经没有钱来让李秀过优越的生活了。
不久之后,马能在厕所吸毒被李秀看见,围绕在李秀心头所有的疑惑全部解开了,她的丈夫再不是之前那个勤奋的人了,以前那种衣食无忧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
曾经十里八乡羡慕的富裕家庭走上了歧途,马能并不是一个无知的人,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选择了贪婪,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曾经的人生再成功,沾了毒便是一场空。
马能吸毒被李秀逮个正着的那天,他跪在地上向李秀保证,这是他最后一次。随后几天他说要去昆明做生意,李秀天真地以为他会痛改前非,便答应了他,还把家里仅剩的积蓄凑给他去昆明。然而马能并没有去昆明,他住在昭通,手上的那点钱只维持了他半月的毒品开销就没有了。他又灰溜溜地回到了家……
4
马能的大儿子马雄就是因受父亲影响而成为毒二代的人。
马能和李秀共育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马能出门在外的那些年,李秀把精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马能回不回来,多长时间才回来她很少去管,只要能给钱让她和孩子生活就行。
马雄十岁左右时,父亲马能已经败光了家产,家里早已是一贫如洗。他幼小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没完没了的吵架,然后父亲摔家里的东西,摔到最后再无任何东西可摔时,父亲就砸门,家里的门全都被父亲砸得破破烂烂。争吵停止后,父亲又找来木板将砸烂的门补上。
印象中,他的父亲从未停止过吸毒,他亲眼看见父亲当着他们的面一次次跪在地上向母亲保证,这是他最后一次了,再不会有下次了,母亲一次次哭着原谅他,可第二天他就顺手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带出去卖了,然后又是好多天不回家。他记得有一次,母亲带他们姊妹几个去外婆家,外公劝他实在不行就把婚给离了,母亲摇摇头说:“你们的安排就是我的命运,不离了,就这样过吧!”
母亲的言下之意既有怪外公外婆当初让她嫁父亲的埋怨,也有接受命运的无奈。
幼小的马雄见证了家庭的没落,曾经他们家过的日子和现在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原来他们穿得光鲜亮丽,而村里其他小孩,一年到头总是穿一套很少浆洗的衣服。而现在他们总是反复穿过去的衣服,即使不合身了也只能将就着穿。吃饭时也不再顿顿有肉了,多数时候都是清汤寡水的有得吃就行,他和弟弟妹妹们嚷嚷着要吃肉,母亲李秀最多也只是端着碗无奈流泪。
断了好伙食的马能瘦了一大圈,村里人知道他们家已经没落,明着或暗着地欺负他们,走在路上经常对他们指指点点,失去了家庭的庇佑,在学校没人再愿意跟马雄玩,因为他已没钱再用来买东西维持关系,同学们抛弃了他,村里三岁大的小孩竟也学会耻笑他们家。
那一刻他恨透了父亲马能,也恨透了毒品,以致于他性格大变,不愿意再和人交流,放学经常一个人跑到河边呆呆地坐着。
后来,他因为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打了他一个耳光,他也站起扇了老师一个耳光而被学校开除。回到家后,母亲不明就里地对他是又打又骂“你怎么就不争点气,你就和你那不争气的爹一样把我活活气死算了!”
母亲的话深深伤透了马雄的心,他就是因为老师当着全班学生的面羞辱他的家庭而反驳了几句话才被打的,母亲既然不问清楚原因对他又是一顿打骂,本来心里在学校就够难受了,以为回到家能得到一些宽慰,不料母亲还把他和自己的父亲拿来对比,难道自己就真的这样一文不值吗?
辍学之后他的精神像吸了毒一样萎靡不振,有一天父亲回到家,他在卧室里听到客厅传来的打火机声音,知道父亲正在吸毒,等没了动静之后,他悄悄溜出卧室,马能昏睡在沙发上,他翻着父亲的衣兜,找出了指甲盖大的一点东西,装在身上溜出了门。
他拿着手里的东西看了很久,这就是让父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让自己的家庭从此没落的东西。他果真有那么大的魔力能让人无法自拔?他抬起手想把它扔了,可转念一想:父亲被毒品所毁,他偏要证明给所有人看,只要意志强大,毒品并不能控制住人,归根结底,父亲和那些同样吸毒的人只是缺少自控力,甘愿自我沉沦才会走上这条路,而他要用亲身经历来证明毒品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人的自甘堕落。
带着这种盲目的自信,他走上了吸毒之路。
两个月之后,家里的房子和田地被马能全部变卖了,买主拿出买房契约,让李秀他们尽快搬走,李秀哭昏死过去,醒来后说什么也不搬。卖房的事根本就没有征得她的同意,随后她又骂买房子的人不够厚道,明明知道马能是一个吸毒的人,他卖房子只是凑钱买毒,怎么能这样趁人之危?
买房的人不听她解释,倒是叫来了一些人说这些都是当时在场的证人,他们可以完全作证,虽则作证,实际上是在威胁他们尽快搬走。
李秀一家搬回了老宅,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搬回老宅后,村里的妇女们打着来看李秀娘几个的幌子,实则是在讥笑一下这个曾经风光的女人和家庭如今过的日子,李秀知道她们的阴谋,才搬过来的第二天就闭门谢客,任那群妇女在外头怎么喊,她就是不开门。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的马雄已经吸了两个月的毒,完全像变了一个人,意志消失殆尽,每当刚有断吸的念头时,脑子里除了想到毒品,所有一概东西全都容不下,什么母亲的眼泪,家庭的荣辱完全不值一提。
毒品带给人的是来自心理和生理的双重伤害,生理上一旦毒瘾来时便眼泪鼻涕横流,全身犹如蚂蚁啃咬一样,而心理的伤害则是让人意志消沉,大脑迟钝,最主要的是即使一个人戒毒成功,但毒品带来的成瘾性依赖会终生留在大脑里,一旦意志再稍有薄弱,立马就会复吸,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戒毒几年甚至几十年还会走上复吸之路的原因。
马雄低估了毒品的伤害而高估了自己的意志,他没能再戒毒成功,走上了和父亲马能一样在外偷鸡摸狗的事。
二〇〇四年,刚满二十岁的马雄因注射毒品过量死亡,同一年妹妹马尼受不了家庭变故而带来的压力,在学校跳楼自杀。两年后,马能偷东西被人活活打死。
因为轻视毒品的危害,一个原来完整而幸福的家败落了。
5
二〇一四年六月,十四岁的余志超带着八十岁的爷爷去看第三次强制戒毒的余朝网,这是围绕在这个家庭挥之不去的阴霾,因为余朝网的三进三出,余志超性格变得孤僻,而老人身体一天已经不如一天。这是余朝网的父亲第一次来戒毒所看他,曾经两次别说是看了,谁要在他面前提起余朝网都会被他一顿痛骂,而如今他愿意来看儿子,是因为他感觉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对儿子总有说不完的怨恨,也有说不出来的抱歉。他依旧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那时对儿子多关心一些,如果那次去昆明能找到他,带他回家,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
但这一切现在都无关紧要了,也许看过这一次,下次就再没有机会了。
戒毒中的余朝网胖了,脸色也比之前红润,头发白了一半。他看着消瘦的父亲还是忍不住流了泪,父子俩隔着玻璃门对坐,拿起话筒却是久久说不出话,过了许久余朝网才说:“爸!谢谢你能来看我!我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做人!”
余朝网的父亲摇摇手让他不要说了,他不是来听儿子的什么忏悔之类的话,只是来履行一个将死之人的最后一点心愿。
老父亲只简单说了一句:“你也为人父了,如果超超也走你一样的路,你是什么心情?”
余朝网低头啜泣,老父亲再不想说一句话,他将话筒递给余志超,余志超摇着头不想接,余朝网晃晃手中话筒,示意他拿起话筒自己有话要说,余志超不情愿地拿起话筒,余朝网呆呆地看着儿子,眼里的泪疯狂打转,儿子让他有话就说,他抹了把泪说:“儿子都长这么大了!超超,爸这个样子没资格跟你说什么,只一句话,我是你人生路上的反面教材,以我为戒你的路就一定不会偏的!”
从戒毒所回来半年后,余朝网的父亲过世了,他带着对余朝网说不尽的爱和恨离开了这个世界,生命除了留给余朝网遗憾和悔恨之外,再没留下什么。
余志超从小便看着爸爸一边涕泗横流的道歉忏悔,一边又无法控制地复吸,他内心深处非常鄙夷和忌惮父亲那种反复无常的性格。这也导致他从小缺少信任感,性格也变得孤僻不愿与人交流。
二〇二〇年,余志超在佛山工作时遇到姚诗梦,这个女孩的出现,让他的性格逐渐变得开朗起来。
姚诗梦也是云南昭通人,早三年来到佛山,而俩人从相识到相爱的背后原因,是姚诗梦也有个吸毒的父亲,自小父亲就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一两次不是打母亲就是偷家里的东西,家里已经被他偷得只剩个空壳了,母亲一忍再忍,等她们两姊妹大些后,就带着她们离开了老家,现在父亲在老家是死是活她们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能是由于相同的家庭背景,俩人刚聊上就彼此惺惺相惜,很快确定了关系。
二〇二一年,刚满二十一岁的余志超和姚诗梦在佛山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张丽千里迢迢从昭通赶来佛山参加儿子的婚礼,一对新人只有双方的母亲在场,姚诗梦的父亲已经断了消息不知所踪,余志超的父亲正在戒毒所里进行第四次强制戒毒,婚礼有一种残缺的完美。一对新人哭了,两亲家母也哭了,哭她们生活的委屈,哭她们一路走来的不易,也为一对新人的结合而高兴地哭,张丽看着已经长成大人的儿子,语重心长地叮嘱:“你们能好好成长起来走到今天不容易,珍惜生活,你们要更加珍惜对方,不要走入人生的偏路。”
6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一起吃顿饭,这种极其简单的要求对于马能的小儿子马华来说却是一种奢望。
二〇〇六年马能因为偷东西被打死时,马华才十岁,处于似懂非懂的年纪的他过了很久才明白这个家因父亲和哥哥带来了太多的屈辱。哥哥和父亲相继死后,他幼小的心里竟有一丝高兴,以后他的家再不会有关于哥哥和父亲的风言风语,自己也不会因为他们而受到排挤。只是每每想起姐姐的死,他心里总是有说不出的滋味。
家庭的接连变故让李秀一病不起,女儿的死对她的打击最大,让她一度想要自杀。幸亏被马华发现。
马华两个舅舅心疼自己妹妹的遭遇,商量了一下把父亲的老屋留给妹妹,一来免得孤儿寡母受别人欺负,二来和他们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李秀带着马华和小女儿搬回了老家。懂事的马华深知母亲一个人养他们兄妹两个的不易,在学校静不下心来读书,便选择退学不读了,李秀怎么劝他也不听,他知道母亲的担忧,怕自己出来后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走上父亲和哥哥的老路,他安慰母亲:“妈!你放心!我不会像大哥和爸爸一样的,我还要给你养老!”
李秀被这句奢望一般的话感动得热泪盈眶。
马华没让母亲失望,他不抽烟,因为有心理阴影,自小听说有不怀好意的人会将白粉放在香烟里让抽的人上瘾,以达到拉其下水的目的,他不管这句传言是真是假,自己一支烟也不抽,更不会接受别人递来的香烟。退学后,他跟着大舅家的儿子去外地打工,挣的钱除了留一点生活费,其余全部寄回来给母亲。
深受毒品伤害的人过起日子来总是小心翼翼,因为他们失去的已经太多了。不敢再失去仅有的东西了。
二〇一九年,马华谈了女朋友,两人都想结婚了,他想回老家重新建房,大舅说:“你在那边已经没有亲戚了,我们就是你的亲戚你还回去干吗,就把你外公的老屋推了重建就行,这房子是留给你的,我和你二舅让你们回来住时就这么决定过了。”
一个人的堕落足以毁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一个幸福的家庭是要靠所有人的努力才能成就,听到大舅的话时,马华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他走过去紧紧抱住大舅。
二〇年,马华的新房正在修建中,儿子出生了,当他抱上儿子的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应该要做一个什么样的父亲!
后记
写这篇文章前,我联系了余朝网的家人,得知他已经戒毒成功,现在四川宜宾打工,他的人生还有重启的机会,这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目前,我国全面推行社区戒毒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社区戒毒就是指吸毒成瘾人员在社区的牵头、监管下,整合家庭、社区、公安以及卫生、民政等力量和资源,使吸毒人员在社区里实现戒毒,期限一般为3年。吸毒者每隔一段时间要到社区派出所做尿检,如果尿检不合格,就要进行2年的强制戒毒。
一位朋友在当地戒毒所当管教的朋友透露,现在的在押戒毒人员对比疫情之前下降了百分之六十左右。在管理方面,我们这里现在几乎每个村重要的路口都有摄像头,且每个村配有挂钩警察,对每家每户的情况他们都很了解,在这种双重震慑下,原来那些出售散包毒品的人几乎已经绝迹了。国家在疫情期间建的边境隔离网即阻断了疫情,同时也阻断了境外毒品的流入。
故事中的余朝网和马能只是村子里被毒品伤害的人的缩影,我自己身边的人包括一些亲戚都曾深受毒品的侵害。但也是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两代人的变化,毒品毁了第一代人,到了他们下一代就坚决与毒品划清了界线。禁毒无小事,无知酿大祸。沾染一次,危害终身。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头图选自电视剧《雪迷宫》(2024),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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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龙四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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