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瞎子是什么时候进村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天的太阳毒得像后娘的巴掌,一下下抽在人脸上,火辣辣的疼。
村头那棵老槐树,叶子都打了卷,蔫头耷脑的,蝉在上面声嘶力竭地叫,叫得人心烦。
我刚从城里回来,待了不到两天,浑身的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懒散。
奶奶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门口的阴凉里,手里拿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她见我出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静静,屋里热,出来坐会儿。”
我“嗯”了一声,在她旁边蹲下,看着地上被晒得发烫的土坷垃发呆。
城里的柏油路,这时候怕是能煎鸡蛋了。
还是家里好,至少有穿堂风。
就在我快要被蝉鸣催眠的时候,一个影子慢悠悠地从村口挪了过来。
是个瞎子。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褂子,裤腿一高一低,手里拄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竹竿,另一只手牵着根绳,绳子的另一头,什么也没拴。
他走得很慢,竹竿在地上“笃、笃、笃”地敲着,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心里。
他走到我家门口,停住了。
那张脸,布满了沟壑,像是干涸的河床。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陷的坑,眼皮耷拉着,看不出情绪。
“大姐,行行好,给口吃的吧。”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奶奶停下扇子,站了起来。
“哎,来了。”
她转身进了厨房,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白面馒头。
还是热的,早上刚蒸的。
“拿着,刚出锅的。”奶奶把馒头塞到他手里。
瞎子没立刻吃,而是用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看”着奶奶,鼻子动了动,像是在闻什么。
“大姐,你心善。”
他说。
奶奶笑了,脸上的褶子舒展开,“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
瞎子点点头,把一个馒头塞进怀里,另一个拿在手里,慢慢地啃。
他吃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我看着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一个馒头吃完,他抹了抹嘴。
竹竿在地上点了点,像是要走。
奶奶说:“慢点走,天热。”
瞎子没动,他侧着耳朵,又“看”向我家的院子。
院子里,爷爷正坐在葡萄架下,抽着他的老旱烟,烟雾缭绕。
“大姐,”瞎子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你家这院子,气不对。”
奶奶脸上的笑僵住了。
“啥……啥不对?”
“有死气。”
瞎子一字一顿地说,那三个字像三颗冰雹,砸在正午的暑气里。
我的瞌睡虫瞬间跑光了,一股凉气从脚底板蹿上天灵盖。
奶奶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你……你胡说啥!”
瞎子不理她,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心善,我提点你一句。不出七天,你家要死人。”
他说完,也不等我们反应,竹竿“笃笃”地敲着地面,转身就走。
他的背影在毒日头下,被拉得很长,很诡异。
奶奶像被雷劈了一样,呆立在原地,手里的蒲扇掉在地上,都不知道去捡。
我心里一股无名火“噌”地就上来了。
“什么玩意儿!”我追上去两步,冲着他的背影喊,“你站住!你个骗子!把馒头还回来!”
瞎子没回头,走得更快了。
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村道的拐角。
我气得直跺脚。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江湖骗子!不就吃了两个馒头吗?至于这么咒人吗?
我回头看奶奶,她还愣在那儿,嘴唇哆嗦着,眼神空洞。
“奶,你别信他的,他就是个骗子,故意吓唬人呢!”我扶住她的胳膊。
奶奶的胳膊冰凉,还在抖。
“死气……他说有死气……”她喃喃自语。
“什么死气活气的,他一个瞎子,能看见啥?”我把她扶回马扎上坐下,“就是为了骗吃骗喝,看你心善,故意说两句不吉利的话,回头你好找他‘破解’,再骗你点钱。”
这种套路,我在城里见多了。
爷爷也听见了,他掐了烟,走过来,吧嗒吧嗒抽着空烟锅。
“一个要饭的,嘴里能有几句好话?”爷爷的声音倒是很稳,“别往心里去。”
可奶奶显然是听进去了。
整个下午,她都魂不守舍的。
晚饭是我妈做的。
我妈是村里的小学老师,最不信这些牛鬼蛇神。
吃饭的时候,奶奶心不在焉,筷子在碗里扒拉了半天,一口没吃。
我妈看出来了。
“妈,咋了?不合胃口?”
奶奶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我没忍住,把下午瞎子的事说了。
我本以为我妈会跟我一样,痛斥那个骗子。
没想到她筷子“啪”地一放,脸沉了下来。
“李静!”她瞪着我,“你都多大了?这种事也跟着瞎传?”
我愣住了,“我没传啊,我就是说……”
“说什么说!”她打断我,“你奶奶本来就爱琢磨,你还非要当着她的面再讲一遍?你是嫌家里不够乱?”
我爸在一旁打圆场,“行了行了,吃饭。一个要饭的胡咧咧,谁信谁傻。”
说着,他给我妈夹了块排骨。
我妈没好气地把排骨拨到一边,“我没胃口!”
她又转向奶奶,语气缓和了些,但还是带着教训的口吻:“妈,您也是,听风就是雨。他要是真有那本事,还用得着出来讨饭?早给自己算个彩票头奖了。”
这话在理。
可奶奶像是没听见,她抬起头,看着我爸,又看看我,眼神里全是惊恐。
“老头子……”她叫爷爷,“咱家……咱家可不能出事啊……”
爷爷叹了口气,放下碗筷,拍了拍她的手背。
“放心,没事。吃饭。”
这顿饭,吃得谁都堵心。
晚上,我听见奶奶屋里有动静。
我悄悄过去,从门缝里看。
奶奶不知从哪翻出个香炉,点上了三炷香,正对着窗户的方向,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那烟,在昏暗的灯光下,弯弯曲曲地飘着,像无数只挣扎的手。
我心里又气又难受。
气那个瞎子,一张破嘴,搅得我们家天翻地覆。
也心疼奶奶,她这一辈子,吃了太多苦,最怕的就是家里人再出什么岔子。
第二天,奶奶起得特别早。
她没做早饭,而是煮了一大锅艾草水,从屋里到屋外,每个角落都洒了一遍。
一股浓烈刺鼻的味道弥漫了整个院子。
我妈早上起来,闻到这味,脸都绿了。
“妈!您这是干什么呢?呛死人了!”
“去晦气。”奶奶说得理直气壮。
“什么晦气!我看您是魔怔了!”我妈气得叉着腰,“这都什么年代了,您还搞封建迷信!”
“你懂什么!”奶奶也来了气,声音都高了八度,“这叫有备无患!万一……万一那瞎子说的是真的呢?”
“他要是真的,我把脑袋拧下来给您当球踢!”我妈是真急了,“您别自己吓自己,再把全家都搞得神经兮兮的好不好?”
两个人就在院子里吵了起来。
我爸和爷爷在旁边劝,谁也劝不住。
最后还是我爸把我妈拉回了屋。
“你少说两句!她年纪大了,你跟她较什么真!”
“我较真?李建军,你看看她都快成什么样了!昨天半夜烧香,今天早上洒艾草水,明天是不是就要请神婆来跳大神了?”
“那能怎么办?你让她心里那道坎过去不就行了?”
“过不去!那个死瞎子一句话,就在她心里扎了根刺!拔不出来了!”
我在屋外听着,心里乱成一团麻。
这场争吵,像个开关,彻底打开了家里的火药桶。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就像个低压气旋中心。
奶奶彻底陷入了她自己的恐慌里。
她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用红布盖上了,说镜子招邪。
她不许我们晚上出门,说晚上阴气重。
她甚至把爷爷最爱的那盆养了十几年的兰花给扔了,说“兰”和“拦”同音,会拦住家里的好运气。
爷爷心疼得直嘬牙花子,但看着奶奶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只能叹气。
家里每个人都变得小心翼翼。
爷爷走路不敢大声,生怕磕了碰了,应了那瞎子的咒。
我爸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报平安。
我妈虽然嘴上不说,但每天晚上都会悄悄去看看爷爷奶奶,确定他们都睡熟了才回房。
而我,那个最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开始有点心里发毛。
我甚至会下意识地数日子。
第一天,平安无事。
第二天,平安无事。
第三天,我爸骑摩托车差点跟人撞了,还好刹车及时,只是蹭破了点皮。
就这么点小事,把奶奶吓得当场就哭了。
她拉着我爸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我爸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妈,我没事,就是个小意外。”
“什么意外!这就是预兆!”奶奶说得斩钉截铁,“那个瞎子说的没错,咱家真的有灾!”
我妈在旁边听着,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每个人心里都悬着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到了第五天,出事了。
出事的是爷爷。
那天中午,天气闷热得像个蒸笼。
爷爷吃完午饭,说要去地里看看他的那些宝贝玉米。
奶奶不让他去。
“天这么热,出去干啥?中暑了怎么办?”
“没事,我就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爷爷摆摆手,拿起草帽就出了门。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下午三点多,邻居王大伯慌慌张张地跑来。
“建军家的!不好了!你爹……你爹晕倒在地里了!”
我们全家都懵了。
等我们跑到地里的时候,爷爷已经被人抬到了树荫下。
他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怎么叫都没反应。
奶奶“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当场就瘫了。
“老头子!老头子你醒醒啊!”
我爸和我妈也慌了神。
我哆嗦着手,掏出手机,打了120。
在等救护车的十几分钟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奶奶的哭声,我妈的催促声,周围邻居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牢牢罩住。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个瞎子。
他说对了。
救护车终于来了。
我们手忙脚乱地把爷爷抬上车。
去医院的路上,奶奶一直抓着爷爷的手,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都怪我……都怪我没拦住你……”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爷爷的手背上。
到了县医院,一番手忙脚乱的检查。
医生把我们叫到办公室。
“是突发性脑溢血。”医生推了推眼镜,表情严肃,“送来得还算及时,但情况很危险,需要立刻手术。”
“手术?”我爸的声音都在抖,“成功率……有多高?”
“我们会尽力。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四个字,像四座大山,压在我们每个人心上。
我妈当场就软了,靠在我爸身上。
我爸红着眼,签了手术同意书。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像一只嗜血的眼睛。
我们在走廊里等着。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奶奶不哭了,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看着那盏红灯,像一尊石像。
我走过去,想安慰她。
“奶……”
她突然抬起头,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静静,”她的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是那个瞎子……是他害了你爷……”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奶,您别这么想,这是意外,跟那个瞎-子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她激动起来,“他说七天之内,今天就是第五天!他说有死气,你爷就倒下了!怎么会没关系!”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扎进我心里。
是啊,怎么会这么巧?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
我不敢想下去。
我妈也走了过来,她眼睛红肿,但表情却异常冷静。
“妈,”她蹲在奶奶面前,声音很轻,却很有力,“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爸还在里面抢救,我们需要他,他也需要我们。我们不能先乱了阵脚。”
奶奶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妈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或者说,她一直都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只是我以前没发现。
漫长的等待。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病人家属的哭泣声,医生护士匆忙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我爸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雾缭ăpadă,模糊了他那张写满焦虑的脸。
几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门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我们“呼啦”一下全围了上去。
“医生,我爸怎么样了?”我爸的声音都变了调。
医生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手术很成功,病人的命是保住了。但……”
他顿了顿。
“但因为出血量比较大,压迫了神经,病人术后可能会有后遗症。比如,半身不遂,语言障碍……”
我们都愣住了。
命保住了。
可……
我看着我爸,他的肩膀瞬间垮了下去。
我妈扶住他,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奶奶没有哭,她只是看着医生,眼神空洞地问:“人……还活着,是吗?”
“是的,活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奶奶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像是要说服自己。
爷爷被推了出来,浑身插满了管子,戴着氧气罩,还在昏迷。
他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我们只能隔着玻璃看他。
那个曾经能扛着半袋米上山,声音洪亮如钟的男人,现在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片凋零的叶子。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接下来的日子,医院成了我们的第二个家。
我爸妈单位医院两头跑,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奶奶坚持要守在医院,我们怎么劝都不听。
她就每天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的椅子上,从早到晚,不吃不喝,就那么看着。
仿佛她的目光,能穿透那层玻璃,把爷爷唤醒。
一个星期后,爷爷的情况稳定了,转到了普通病房。
但他一直没醒。
医生说,这叫植物人状态,什么时候能醒,看他自己的意志,也看运气。
“运气”这个词,像一根针,又扎在了奶奶心上。
她开始更加频繁地求神拜佛。
托人从乡下请来“神婆”,在病房里烧符水。
被护士发现,大骂了一顿,赶了出去。
她又去庙里求签,花大价钱请回一尊开了光的玉佛,挂在爷爷的床头。
我妈跟她吵了无数次。
“妈!您能不能清醒一点!爸需要的是科学治疗,不是这些虚无缥缥的东西!”
“科学?科学要是管用,他怎么还不醒?”奶奶红着眼反驳,“我不管,只要能让他醒过来,什么法子我都愿意试!”
母女俩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家里的积蓄,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我爸把准备给我当嫁妆的钱都取了出来。
我妈也拿出了她所有的积蓄。
我刚工作没多久,没什么钱,只能把工资卡交给我爸。
生活的重压,让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有一天晚上,我爸喝多了。
他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掉眼泪。
“静静,爸没用……爸救不了你爷……”
“你爷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跟着我,吃了一辈子苦……”
“现在老了,还要遭这个罪……”
我抱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陪着他一起哭。
我开始恨那个瞎子。
我恨他入骨。
如果不是他那句恶毒的诅咒,奶奶就不会那么神经质,家里就不会吵得天翻地覆。
如果家里气氛好一点,爷爷心情舒畅一点,是不是就不会突发脑溢血?
我把这一切,都归咎到了那个素未谋面的瞎子身上。
我甚至想过去找他,把他揪出来,狠狠地揍一顿。
可我去哪儿找?
世界这么大,一个流浪的瞎子,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熬着。
爷爷还是没有醒。
他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地凸起,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我们每天给他擦身,按摩,陪他说话。
奶奶每天都趴在他耳边,给他讲以前的事。
讲他们年轻时怎么认识的,讲我爸小时候多调皮,讲我小时候多可爱。
讲着讲着,她就哭了。
哭着哭着,她又笑了。
那段时间,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照顾人,学会了怎么安慰我妈,怎么开导我爸。
我也开始理解了奶奶。
她的那些看似荒唐的举动,背后藏着的,是一个妻子对丈夫最深沉的爱,和一个母亲对家庭最本能的守护。
她不是迷信,她只是太害怕了。
害怕失去。
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
那天,我正在给爷爷读报纸。
读到一则社会新闻,我习惯性地加了句评论。
“这人也太傻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爷爷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
我以为我看错了。
我停下来,死死地盯着他的手。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妈!爸!你们快来!爷的手指动了!”
我爸妈和奶奶冲了进来。
我们所有人都围在床边,屏住呼吸。
在我们的注视下,爷爷的眼皮,开始微微颤动。
然后,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一刻,整个病房都安静了。
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哭声。
我们全家,哭得像个孩子。
爷爷醒了。
虽然他还不能说话,不能动,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们,他回来了。
医生说,这是个奇迹。
我们都知道,这个奇迹,是我们全家人用爱和坚持,一点点“熬”出来的。
爷爷的恢复过程很漫长。
从能开口说单个的字,到能说一句完整的话。
从能动一根手指,到能自己握住勺子。
每一点进步,都让我们欣喜若狂。
我爸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每天下班就来医院,给我爷按摩,做复健。
我妈变着花样地做有营养的饭菜。
奶奶不再烧香拜佛了,她每天就坐在床边,陪爷爷说话,给他唱歌谣。
那个家,又有了笑声。
虽然生活依然艰难,但我们心里,有了光。
半年后,爷爷出院了。
他可以拄着拐杖,自己慢慢地走。
话说得不利索,但能听清。
出院那天,阳光特别好。
我们办完手续,推着轮椅上的爷爷走出医院大门。
他眯着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咧开嘴笑了。
“回家。”他说。
回家。
多好的两个字。
路上,我们经过一个街角公园。
公园里,有人在拉二胡。
那声音,咿咿呀呀的,有点跑调。
我循声望去。
我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瞎子。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褂子,坐在一个石凳上,怀里抱着一把破旧的二胡。
他面前,放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
是他。
就算他化成灰,我也认得。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我停下脚步。
“怎么了,静静?”我妈问。
我指着那个瞎子,牙齿咬得咯咯响。
“是他!就是那个咒我们家的瞎子!”
我爸妈也愣住了。
奶奶扶着轮椅,也看了过去。
我爸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把袖子一捋,就要冲过去。
“我他妈弄死他!”
我妈一把拉住他。
“李建军!你干什么!你疯了!”
“我没疯!就是他!这个王八蛋!害得咱家差点散了!害得爸差点……”他说不下去了,眼圈通红。
我挣开我妈的手,几步就冲到了那个瞎子面前。
他还在拉着他的破二胡,对我的到来,毫无察觉。
“别拉了!”我一把按住他的琴弓。
音乐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我。
“你还认得我吗?”我冷冷地问。
他侧着耳朵,仔细地听了听我的声音。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在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
“是你啊,小姑娘。”他说,“你家里的事,解决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
“解决?拜你所赐,我们家差点家破人亡!我爷爷差点就没命了!你满意了?”
我的声音很大,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
瞎子却一点也不慌。
他慢悠悠地说:“大姐心善,给了我两个馒头。我不能白吃她的。”
“所以你就咒我们家死人?”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我不是咒。”他摇摇头,“我只是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你一个瞎子,你能看到什么!”
“我眼睛是瞎了,可我心没瞎。”他说,“那天我到你家门口,就闻到了一股味道。”
“什么味道?”
“中药味,很浓。还有一股……腐烂的味道。不是东西坏了,是……是人的气血衰败的味道。”
我愣住了。
爷爷确实有多年的高血压和糖尿病,一直在吃中药调理。
“你家那位老爷子,身体早就被掏空了,外强中干。就像一栋老房子,看着还行,其实里面早就被虫子蛀空了,一阵大风就可能塌。”
瞎子继续说:“我提醒一句,是想让你们提前有个准备。早点去医院查查,也许还能防住。可惜啊……”
他叹了口气。
“可惜你们不信。”
我呆立在原地,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我爸妈也走了过来,他们听到了瞎子的这番话,脸上的愤怒,渐渐变成了震惊。
“你……你怎么知道……”我爸喃喃地问。
“我这辈子,走南闯北,见过的人,比你们吃过的盐都多。什么人有什么病,什么人阳寿将近,闻一闻,听一听,八九不离十。”瞎子摸着他的二胡,“我不是神仙,算不准哪天塌。但知道它要塌了,提醒一声,也算报了那两个馒头的恩。”
他说完,不再理我们,又把二胡架了起来。
咿咿呀呀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喧闹的街头,显得那么苍凉。
我们一家人,站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
一阵风吹过,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我们一直以为的罪魁祸首,那个恶毒的骗子,原来……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向我们发出警报。
是我们,用自己的偏见和无知,把这声警报,当成了一句恶毒的诅咒。
是我们,自己把自己推进了恐慌的深渊。
爷爷的病,不是因为那句“你家要死人”。
而是因为他常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病根,因为我们做子女的疏于关心,因为那天中午的酷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
那句话,只是一个巧合,一个引子。
它引爆的,不是灾难,而是我们这个家庭内部,早已存在的沟通问题、观念冲突,和深藏在每个人心底的爱与恐惧。
我回头,看向轮椅上的爷爷。
他也正看着那个瞎子。
他的眼神很平静。
他冲着那个方向,缓缓地,抬起手,做了一个抱拳的姿势。
虽然动作很笨拙,很吃力。
我妈走过去,从钱包里掏出几张一百的,走到瞎子面前,轻轻地放进了他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碗里。
瞎子停下二胡。
“大姐,你这是做什么?”
“谢谢你。”我妈说,声音有点哽咽,“谢谢你那两个馒头的提醒。”
瞎子沉默了一会儿。
他伸出手,在碗里摸索着,把那几张钱拿了出来,递还给我妈。
“我说了,我不是要钱。”他说,“我只要两个馒头,已经吃过了。”
他顿了顿,又说:“好好过日子吧。人啊,最大的敌人,不是病,不是灾,是自己心里的鬼。”
说完,他收起二胡,拄着竹竿,站起身,笃、笃、笃地,慢慢走远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我们就那么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说话。
车里很安静,只有风从窗外吹进来,拂过每个人的脸。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五味杂陈。
这场飞来横祸,像一场大浪,把我们家的小船拍打得几乎散架。
但浪退了之后,我们发现,船虽然破了,但船上的人,却抱得更紧了。
我爸戒了烟,开始研究养生。
我妈不再那么强势,学会了倾听。
奶奶也不再迷信,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爷爷身上。
而我,也辞掉了城里那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回到了家。
生活,还是要继续。
太阳,每天还是会照常升起。
只是我们都明白了,有些东西,比命运更重要。
比如,家人的理解和陪伴。
比如,面对未知的恐惧时,选择相信科学,更要相信爱。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瞎子。
但他的那句话,却永远地刻在了我心里。
“人啊,最大的敌人,不是病,不是灾,是自己心里的鬼。”
是啊。
鬼不在外面,鬼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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