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琼瑶去世的消息传来。
起初Sir也希望是假新闻，直到看到了她本人的遗书和告别视频。
写得潇洒，也写得让人流泪。
她比喻自己是一片雪花，此时终于可以翩然地离去，带着自主，自在，自由的意志，摆脱了她痛苦的躯壳。
这两天不少新闻中的用语：“轻生”。
但Sir觉得这并不准确。
因为她并不轻视生命，也并非不负责任。
她只是想认真地对待自己的人生，轰轰烈烈地活，也潇潇洒洒地离开。
△ 琼瑶与第一位“琼女郎”合影
她亲眼看到丈夫平鑫涛在病重时，陷入失智、浑身插管、肢体变形的低质量生存状态，想要进行“生命干预”，但遭到子女的反对，不得不继续痛苦、没有尊严地拖延下去。
2019年丈夫去世后，琼瑶在社交媒体上写到：“你解脱了，我也放下了。”
而如今，她的生命走到终点时，琼瑶终于能自己说了算了，她选择“翩然”与“自由”。
在今天的网络上，琼瑶已经成了“狗血爱情”的代名词，甚至提起她的时候总要带一句“三观不正”。
在告别的同时。
我们也应该重新认识她，一个创造出半个华语娱乐圈的人。
01
投以木桃，报以琼瑶
琼瑶，原来叫陈喆，1938生于四川成都，1949年，随父母到台湾生活。
少女时期的琼瑶，父亲在师范大学中文系当副教授，母亲是中学老师，妹妹弟弟的成绩都很好，可只有琼瑶成绩垫底。
16岁的一天，她拿着20分的数学考卷回家，发现小妹在玄关处哭得厉害，母亲说，小妹要强，只考了98，没有考到一百分。
当母亲看到琼瑶只有20分的成绩时，说了一句“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像你的妹妹？”
在那天，她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在信的结尾处她写到：“一个破碎的我无法拼凑出一个完美的我，就让这个不够好的我消失吧！”
这句话也在她的小说里常常见到。
之后，她吃完了一整瓶安眠药。
在一周后，她才慢慢苏醒过来。
琼瑶的小名，叫凤凰，似乎是经历过一次涅槃后，才能真正重生。
但，这却并不是她第一次，认识到死亡。
在6岁那年，她与弟弟们随父母逃难，路上数次遭到日本兵盘查，母亲差点被抢走，弟弟们又被挑夫弄丢了，父母绝望之中想投河自尽。
琼瑶在《我的故事》一书里，说到这件事：
河水并不很深，我看到父亲把母亲的头按在水中，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
母亲不再动弹，父亲也不再动弹，河水不能使他们沉没，但已使他们窒息。我开始着急，我不知道父母是否已死，我既然答应说也愿意死，当然也得一死，我不知道怎样才会死。
既然父母说要死便滚进河水，谅必要死就得下水。
但，此时年幼的琼瑶害怕地哭了起来，也惊醒了父母，三人哭着抱作一团，从水里爬了上来。
还得活。
准备考大学的琼瑶，遇到了生命中的另一个“槛”。
她爱上了大自己25岁的国文老师，绯闻被张扬得全校皆知，在考学落榜与爱情纠葛之间，她又一次想到了自杀。
这一次，她搜集了家里的安眠药，但，幸运的是，这一次她还是被救了过来。
在这几次自杀经历里，似乎也能理解琼瑶在小说、电视剧里的那些强烈的感情，那些极端的爱情。
她所经历的这些鸡飞狗跳之事，并不亚于她小说里的情节。
几次大学没有考上的琼瑶，渴望成为一名作家。
她开始向《皇冠》杂志社投稿，写一些小小说，赚取稿费。
此时的琼瑶，一边要固守家庭，照顾孩子，一边又要抽空写小说。
终于，在她生日后的没几天，长篇小说《窗外》完稿。
《窗外》的师生恋故事，就是她自己的故事。
而当时台湾的文化，主要是官样的宣传，突出“健康生活”的主旋律。
没有为“私情”留下多少空间。
所谓的“窗”是一个象征，它是一个囚笼与外界唯一的连接，而唯有“窗外”的自由世界，才是值得向往。
《窗外》的出版，其实正迎合了当时台湾社会反压抑和对自由的渴望。
于是，小说一出，第一版印一千册，不到一星期便告售罄，再版两千册仍然供不应求，然后就有了第三版、四版、五版......
先后再版四十余次，近二百万册。
一夜之间，琼瑶成为了台湾最红的作家，而当时，她才25岁。
《窗外》火了，可是琼瑶却在这时离婚了。
她的前夫看到妻子的小说对初恋的不舍，于是愤怒地开始制造家庭纠纷和矛盾，还发表文章捏造事实，诋毁这段师生恋。
不得已，1964年春天，琼瑶结束了这一段失败而痛苦的4年婚姻。
离婚后，她一年出了四本书，其中《哑妻》《婉君》《窗外》都改编成了电影。
1973年，《窗外》上映。
女主角是年仅18的林青霞。
至此，琼瑶在台湾的文艺圈内终于站稳了脚跟，喜欢她的人也越来越多。
她少女时期再到青年时期的经历，让她这只凤凰历经几次涅槃，最后终于展开她灼热的羽翅，成为此时台湾文坛上炙手可热的女作家。
在她的小说、电影里，放在现在来看都是惊世骇俗的、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但，她却借助角色的口吻，去喊出自己心里要说的话。
“一个破碎的自己如何拼凑出一个完美的自己。”
“请你让我维持我的自尊。”
“我要我的刺，我的刺呢？”
在与琼瑶合作过的演员们，都知道琼瑶在拍戏时有一大忌讳：
不允许说错台词一个字。
你可以认为，这是她在自己文字上的坚持与固执。
但也可能，从那些角色嘴里吐出的句子，都是她心底所想，她将纸上的人物，幻化成了现实，成就了她的锦心绣口，帮她说出了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情愫与不平。
她以一种悲天悯人的心态，爱护着手下的每一个角色。
她舍不得让她们被误读。
02
情天情海，幻情身
琼瑶电影、电视剧里，女主角都要最美的。
在她的挑选下，也培养出了一批绝色“琼女郎，” 如林青霞、刘雪华、林凤娇、何音、俞小凡、陈红、陈德容、蒋勤勤.....
△ 剧照分别是何音、刘雪华、陈德容、蒋勤勤
琼瑶的要求很高，甚至到苛刻的程度。
包括一滴眼泪。
黄奕有说到自己哭的太丑，而没有被选上琼女郎。
眼泪一点要一粒一粒，晶莹剔透地掉下，还不能挂在脸上。
才能拍出女人破碎美感。
在金庸、古龙、梁羽生那么多武侠男作家大火的年代里。
能在女频赛道占据一席天地并与之相当的，有且就只有一个琼瑶。
就像六大派围攻光明顶，里面虽只有一个峨眉派，但张无忌唯一的伤仍是拜周芷若所赐。
哪怕琼瑶的作品今天备受争议。
你也无法否认她所描述的东西，时至今日仍旧保持着一定的杀伤力。
爱情。
不仅仅是那个时代女人唯一的武器，也是琼瑶宇宙最显赫的特征。
她把其他文学作品中最爱的政治背景社会矛盾都滤掉。
或者说，正是因为没有这些“杂质”的稀释，她笔下的爱情才是最得天独厚的纯粹。
在她的作品里，所有的故事都因女主人公开启，且都因情之一字而发展，至于未来怎样，结局如何都不管，法理、道德更是皆可抛的封建桎梏。
她一手建立了一个“女本位宇宙”。
1990年的《雪珂》。
王府的格格雪珂，因为爱上下人，甘愿未婚先孕，却因为爱人发配充军，不得不接受父亲的家族联姻。
婚后，哪怕被丈夫强迫、打骂甚至自断手指，都无法撼动雪珂那颗追求爱情，甚至为此献出生命的心。
1994，《烟锁重楼》。
夏梦寒因为丈夫婚后拈花惹草，移情爱上男主雨杭，在这个遍地贞节牌坊的小镇，女人要改嫁，必须受尽千夫所指。
为了和心上人在一起，梦寒选择在众人的唾骂中爬过7座牌坊，一边爬一边被殴打。
现象级爆火的《一帘幽梦》。
姐姐绿萍和妹妹紫菱，两姐妹前期为了抢男人歇斯底里，大打出手。
结局哪怕二人的婚姻各有幸福与不幸，最后依旧重归于好。
姐妹始终是姐妹，历尽千帆的她们最后选择彼此，共同面对风雨。
她需要女人不是疯癫的、被嘲讽的角色。
无论如何，她都要保留下这个角色的尊严。
甚至，在被视为最为狗血的《水云间》里，虽然有这样放在现在都极为炸裂的台词。
但，却又可以从子璇的嘴里说出，让孩子随母姓的话来。
放在现在，子璇绝对是独立女性的典范。
今天这一段，是被短视频反复剪出来的“逆天名场面”。
如果不去断章取义，看完这部小说，你就会发现琼瑶在《水云间》里，将笔墨均分在两位女主角身上，子璇与芊芊，都处于恋爱脑一时火热的处境，可在大胆追爱，被负心人所伤后，也格外清醒。
芊芊被若鸿真的伤透了心之后，当机立断地撕掉了结婚证，马上离开了眼前的窝囊男人。
试问现在的电视剧，能有琼瑶如此当机立断？
芊芊震动了一下，神色微微一痛，立刻就恢复了原有的冷漠。她高昂着头，不再留恋，不再迟疑，她大踏步冲向门外，绝尘而去。满屋子的都震着，也没有人要阻止她的脚步。
而2001年的《情深深雨濛濛》，也是如此。
在两女爱一男的老套路上， 琼瑶却不会让女人都深陷在雌竞的争爱较量中。
而是，在面对优柔寡断的男人时，伶牙俐齿地“人间清醒”不时给他怼上一炮：
我要怎么相信你
我相信你的花言巧语？
还是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很明显，琼瑶没有把依萍放置在任由男性守护的位置。
相反，依萍敢爱敢恨，完全没有对对方卑躬屈膝。
爱情，在琼瑶的小说里是亘古不变的主题。
但，琼瑶又并不是独写爱情，而是用爱情描绘不同阶级、性格的浓淡女子。
琼瑶的世界永远由女人做主，没有一个“琼瑶女郎”是随波逐流的莬丝花。
她们可以喜欢上渣男，可以做情人，可以出轨，可以背德，甚至骨肉相残。
哪怕琼瑶作品里的男性大多都是渣男，人人都可以有道德瑕疵。
但女性角色却更可以有各种癫、各种疯、各种坏。
她们可以肆意挥霍自己的生命，为自己毕生所求歇斯底里，而爱情，不过是其中最显眼的标志而已。
除了自己，她们不听任何人的话，任何世俗的看法。
“琼瑶女郎”不仅仅是那一代摸到流量门槛的女星的代名词，更是她自己，或是读过琼瑶，看过琼瑶并为之动容的那一代（女）人们。
通过这些女子，看到了世间百态。
在“琼瑶宇宙”里，她允许自己“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
她说的还有更多。
今天的爱情不过是爱情。
我们对此嗤之以鼻，是因为更加看透了它的本质：是生育的引言，是婚姻的诱饵，是社会最小单元的组成必要前提。
满纸批判，是因为我们在主流训诫的一再催促下，越来越看不到婚恋的大数据里，究竟还留有几个活生生的“人”字。
但琼瑶的世界，不是。
爱情是新世界的召唤。
是劈开传统和政治束缚的一柄利刃。
所以你能看到，琼瑶剧中的主角往往为了追逐爱情，与权威决裂，挣扎得头破血流。
今天的我们会觉得，为了那点爱情，值得付出这么大代价吗？这不是纯纯恋爱脑吗？
其实是不了解，爱情更像是一个引子，一种渠道。
现在的我们，已经不再受到那么多束缚，也就很难去理解那个时代人们的压抑，以及他们必须抗争的理由。
有了爱情生命才有活力，才有前进的道路和希望。
今天，我们已经不再效仿“琼瑶式爱情”了。
但她笔下的叛逆和自由，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粉丝。
03
洁来洁去，情归大荒
琼瑶逝去，再无琼瑶。
遗憾的不仅仅是今天的一纸讣告，更是我们从此再也见不到世界被书写的另一种样子。
今天的琼瑶，是“三观不正”的，是被钉上道德耻辱柱的，是小家子气和不登大雅之堂的。
对创作者私德的指摘暂且不论。
Sir更觉悲凉的，是曾经琼瑶最打动我们的东西，如今却成了时代的回旋镖。
她的观众并没有死去，却正逐渐老去。
老得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的样子。
就拿火遍半个地球，至此也没有爆款可比的《还珠格格》系列来说。
曾经我们最痛恨的皇后和容嬷嬷，才是整部剧唯一的明白人。
哪怕她们用针扎紫薇，打小燕子耳光，但她们是为了皇室血脉呀！
而第二部的主线，是“你是风儿我是沙”的含香与蒙丹。
现在的人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含香放着养尊处优的皇妃不做，非要跟一个超雄暴力男私奔？
大家不仅对从前的反派有了新的认识。
从前标志性的传奇和浪漫，也被放到消费体验和工具化的标准下去评判。
曾经的我们为小燕子和永琪，紫薇和尔康的爱情动容。
是因为他们可以抛开世俗的眼光，从小生活的物质环境，甚至是一整片的宏大叙事，去交换一个前路不明的未来。
只要有“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勇气，就敢有情饮水饱，并肩走天涯。
而现在我们不再相信爱情。
本质上，是天地不再广阔，我们不再相信策马奔腾去享受人世繁华。
越来越丰富的物质，填满了现实世界。
而年轻人实际的生存空间，却更显逼仄：一方寒窗十年的书桌，一个996的格子工位，一间小小的出租房，以及一年到头紧巴巴的假期。
爱情，还能有多少立锥之地？
排斥爱情。
进而将这样的情绪，延烧到了琼瑶作品。
今天我们批判的恋爱脑，性缘脑，当然也可以扣这样一顶大帽子给琼瑶。
因为她笔下的女主角好像除了谈恋爱什么都不会做，所有人都必须为爱情让道。
但其实许多人更是忘记了。
琼瑶，从来不会因为爱情而矮化她的主角。
《情深深雨濛濛》的依萍，从来是有反抗精神的独立女性。
她会讽刺来大上海喝酒的哥哥，“你是来消遣的，我是来赚钱的，我比你高贵”；
面对独裁的父亲，她更是做到了多少现代人都无法做到的课题分离。
陆依萍和陆振华的女儿，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
爱上千金小姐的杜飞，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底层出身感到羞耻，自卑。
遇到如萍的奚落，称他的爱只是“小爱”，书桓才是独一无二时，杜飞回击道：
“杜飞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杜飞啊”。
琼瑶的作品当然不够严肃，不够正经，很多人根本觉得就是“游戏类”、“最早的同人文”，女人家玩玩的。
但是呢。
你无法否认，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琼瑶，她所谓的一意孤行，从来不是反对主流偏见这么简单。
在她的作品里，你甚至能看见二十年前“反男权”、“反君权”的雏形。
《还珠格格》除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燕子，还有很多其他活色生香的“平权”表达。
西藏土司带着公主上朝，他不解为什么清朝的女性不能抛头露面：
小燕子为了紫薇和塞娅争夺尔康，两人在御花园大打出手。
乾隆生怕失了礼数，结果人家根本不care：
面对乾隆和老佛爷要同时把晴儿和紫薇嫁给自己，尔康说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至理名言。
铁骨铮铮，搞得后宫三千的乾隆也开始反思自己。
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小燕子：
第一个去除了“女主角”属性，更偏“女的主角”属性的角色。
在她这里，再华丽的皇宫让自己不满意，是随时可以跑的；阿哥也不过是普通男人，不喜欢是随时可以换的；皇宫里的奴隶制让她很不舒服，人人平等和一夫一妻更是与生俱来的现代思维。
她可以为了爱情留在这里，也会为了自由转身离去。
而放在样板戏重新火起来和“体制内崇拜”横行的今天，又有多少人，还记得与理解这个真正代表草根的大女主呢？
琼瑶注定会过时，但这不是她的错。
讣告里。
她在遗书中写下“能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这是她有生之年最珍贵的东西。
不过到了今天。
我们感慨于一代内娱古偶教母的离去，感叹流行文化的换代。
最重要的，是感慨随着这些旧人，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和爱情一起共振的心潮，追逐自由并以此为个性的反叛，以及充满希望和未来，对前路摩拳擦掌的我们自己。
不复见的不止是琼瑶。
随着她的离去，世界又少了一种声音，伴随而去的只能是一遍遍被重温的柔软旧梦和眼湿湿的朦胧当下。
既然她不希望我们为此悲哀泪流，那么Sir也只能感慨一句。
前路珍重。
你的选择好个性，好浪漫，真不愧是记忆中的琼瑶。
最后。
附上琼瑶女士的遗言全则。
回温似曾相识的笔墨，站在时光之河的交汇点，望断双眸。
当雪花开始纷纷飘落
我心里轻轻地唱着歌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生命里的雪季没错过
这趟旅程走来辛苦颠簸
且喜也有各种精彩唱和
经过了山路的崎岖不平
挨过了水路的骇浪风波
留下了…留下了…
我那些字字句句的著作
是我今生为爱燃烧的热火
谁在雪地插了鲜花一朵
阳光映着玫瑰如此鲜活
正像我心中的雪与火
无论是好是坏是对是错
那个我…那个我…
始终追寻着日出与日落
相信人间有爱 初心如昨
这是我最后的选择
时间已到 生命不会更好
不拖累所爱 也超越病魔
我心翩然自如奔放快乐
当此刻…当此刻…
有如雪花与火花同时绽放
我将飞向可以起舞的星河
琼瑶 写于淡水双映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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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穿Prada的南瓜、小田不让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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