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是在一个雪花纷飞的冬日午后送到我手里的。

信封已经有些发黄，字迹工整却略显生涩，寄信人那三个字让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王桂花。

我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手却莫名地颤抖起来。

时间仿佛一下子倒退了十五年，那个叫做红旗村的小村庄，那些苦涩却又甜蜜的知青岁月，还有那个总是羞涩地看着我笑的小嫂子，全都涌上了心头。

我叫李建国，1968年高中毕业后下乡到黑龙江红旗村插队。

那时候的农村，真是穷得叮当响。

住的是土坯房，睡的是大通铺，冬天屋里结冰，夏天蚊虫满天飞。

我们这些城里来的知青，刚开始真是水土不服，干活不会干，说话带着城里腔调，村里人看我们就像看稀罕物似的。

王桂花是我们生产队队长老王家的儿媳妇，比我小两岁，刚嫁过来不久。

她男人叫王大勇，在县里的木材厂上班，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桂花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双手，白净细腻，一看就知道是个心灵手巧的人。

我刚到村里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连烧火做饭都是个门外汉。

有一次我在知青点烧炕，把炕洞给堵死了，整个屋子里全是烟，我被熏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狼狈得很。

桂花正好路过，看见了就进来帮忙。

她三下五除二就把炕洞给通开了，还教我怎么码柴火，怎么掌握火候。

＂你们城里人啊，啥都精细，就是不会过这粗笨日子。＂

她一边忙活一边笑着说，声音软软的，带着东北特有的味道。

从那以后，桂花就经常过来帮我们收拾屋子，教我们做农活。

她做的苞米面饼子特别香，黄澄澄的玉米面里掺着一点白面，还会放几颗红枣。

每次她来，总是悄悄地多做几个，说是怕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孩子吃不饱。

春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地里种苞米。

桂花动作特别麻利，一上午能种好几垄，我却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她看我笨手笨脚的样子，就过来教我怎么握锄头，怎么掌握力度。

＂你这样握不对，手会起泡的。＂

她的手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调整我的姿势。

那一瞬间，我感觉心跳得特别快，手心都出汗了。

有一天晚上，村里放电影《地道战》，全村人都去看。

我和桂花坐在后排，银幕上的光影闪烁着，她的侧脸在黑暗中格外美丽。

电影看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轻声对我说：＂建国哥，你说咱们这辈子能看到多少场电影呢？＂

我当时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现在想想，她那时候应该是有什么心事的。

夏天收割的时候，我不小心被镰刀划伤了手。

桂花知道后，连忙找来红药水给我包扎，一边包一边埋怨我不小心。

＂你说你这手，细皮嫩肉的，怎么能干这粗活呢？＂

她的眼神里有心疼，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温柔。

包扎的时候，她的头发散发出淡淡的香味，那种味道至今我还记得。

那个夏天，我们经常在月光下聊天。

桂花会跟我说她小时候的事，说她的梦想，说她对未来的憧憬。

她说她喜欢读书，可惜只上到小学就辍学了，家里条件不好，要帮着干活。

我就把我带来的书借给她看，《红岩》、《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她读得特别认真，有不认识的字就问我。

看着她认真读书的样子，我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有一次，她读《青春之歌》读到林道静的故事，眼睛都红了。

＂建国哥，你说女人这辈子，是不是都得靠自己？＂

她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秋天的时候，桂花的肚子大了起来。

村里人都说她有喜了，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自己不该有那些想法，可是看着她日渐丰满的身子，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

那段时间，我们见面的次数少了很多。

偶尔遇到，她也只是远远地冲我点点头，眼神里多了一种我读不懂的东西。

有一天傍晚，我在河边洗衣服，桂花也来了。

我们俩就这样静静地蹲在河边，各自洗着衣服，谁也没说话。

夕阳西下，河水波光粼粼，她的身影倒映在水中，美得让人心疼。

＂建国哥，＂她突然开口了，＂你说人这辈子，是不是都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候？＂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们都明白了什么，但谁也没有说破。

冬天的时候，桂花生了个儿子。

王大勇请假回来了，整个人都乐得合不拢嘴，在村里逢人就说儿子的事。

我去看望她的时候，她正在炕上喂孩子，脸上洋溢着做母亲的幸福。

＂建国哥，你看我儿子多好看。＂

她的声音里带着骄傲和满足，但我总觉得她的笑容里有什么东西变了。

我看着她抱着孩子的样子，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感。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点朦胧情愫，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彻底成了过去。

1974年的春天，发生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

桂花突然找到我，说想跟我借点钱。

原来王大勇在工厂里闯了祸，砸坏了一台机器，要赔偿，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

看着她为难的样子，我二话不说就把我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她。

＂建国哥，这钱我一定还你。＂

她接过钱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水。

＂咱们之间说什么还不还的。＂

我摆摆手，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苦涩。

那件事过后，桂花对我更好了，但我却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更远了。

她的好像是一种报恩的好，而不是......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不一样了。

1975年，政策开始松动，有些知青可以回城了。

我的父亲托关系给我找了个工作，让我回北京。

拿到那张回城通知书的时候，我的心情复杂极了。

一方面，我渴望回到城市，回到父母身边；另一方面，我又舍不得这个小村庄，舍不得这里的一草一木，更舍不得那个叫桂花的女人。

消息传开后，村里人都来恭喜我，说我有福气，能回城里享福了。

只有桂花，她听说后，一连几天都没有来找我。

我知道她在躲着我，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离别的前一天晚上，我到处找桂花，想跟她道个别。

最后在村口的小河边找到了她。

她一个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望着远方，月光洒在她身上，显得特别安静。

＂桂花，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我知道，村里人都说了。＂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你回城好，城里条件好，能有出息。＂

＂桂花，我想对你说...＂

＂别说了，建国哥。＂

她站起身来，打断了我的话，＂有些话说出来就收不回了，何必呢？＂

＂可是...＂

＂没有可是。＂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日子要过。咱们都是好人，只是...＂

她没有说完，但我明白她想说什么。

只是缘分不够，时机不对。

＂建国哥，你要好好的，在城里要照顾好自己。＂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涌起巨大的不舍和痛苦。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满脑子都是桂花的身影。

第二天早上，村里很多人都来送我。

我在人群中寻找桂花的身影，却没有看到她。

后来老王告诉我，桂花昨晚哭了一夜，今天早上眼睛都肿了，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车开动的时候，我透过车窗玻璃，看到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

桂花站在自家门口，手里抱着孩子，静静地看着这边。

她没有挥手，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雕像。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哗哗地流了下来。

回到北京后，我进了一家机床厂当技术员。

城市的生活确实比农村好，有自来水，有电灯，冬天有暖气，还能看到最新的电影。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工厂里的女孩子们对我都挺好的，她们觉得我这个知青见过世面，有文化，是个不错的对象。

有个叫小丽的姑娘，对我特别好，经常给我织毛衣，做好吃的。

我也试着跟她交往，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那个小村庄，想起桂花的音容笑貌。

1978年，我收到了老王写来的信。

信里说桂花的男人在工厂里出了事故，人没了。

桂花一个人带着孩子，日子过得很艰难。

看到这个消息，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连夜给桂花写了一封信，表达我的关心和慰问，还寄去了一些钱。

可是我的信寄出去后，就像石沉大海一样，再也没有回音。

我又给老王写信，询问桂花的情况。

老王回信说，桂花收到了我的信和钱，但她说不想给我添麻烦，让我在城里好好过日子。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心神不宁，工作也做不好，饭也吃不香。

小丽看出了我的心思，几次追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始终没有告诉她关于桂花的事，但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欺骗她了。

1980年，我和小丽结了婚。

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姑娘，对我很好，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是在新婚之夜，我却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想着远方的桂花，想着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心里满是愧疚和不安。

婚后的生活平静而平淡。

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漂亮的女儿。

按说这样的生活已经很美满了，可是我心里总有一块地方是空的，那块地方属于红旗村，属于那个叫桂花的女人。

1983年的春天，我终于下定决心，请了假回红旗村看看。

村子变化很大，很多知青点都荒废了，我们当年住过的那间土坯房已经塌了一半。

看着那些废墟，我的心里涌起一阵说不出的伤感。

我找到老王，他已经当上了村支书，见到我特别高兴。

＂建国啊，你可是好久没回来了！＂

他拉着我的手，眼里满是热情，＂桂花经常念叨你呢，说也不知道你在城里过得怎么样。＂

听到桂花的名字，我的心跳得很快。

＂她...她现在怎么样？＂

＂唉，不容易啊。＂

老王叹了口气，＂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又要种地又要养家，能好到哪儿去？好在她争气，把孩子教育得很好，东东现在读初中，成绩在学校里总是第一名。＂

老王又说：＂不过啊，桂花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太要强了。村里好几个鳏夫想娶她，条件都不错，她就是不同意，说要把孩子拉扯大了再说。＂

我问老王桂花现在住在哪里，他指了指村东头的一排新房子。

＂她搬到那边去了，原来的老房子太破了，冬天漏风。那房子还是用你当年寄来的钱盖的呢。＂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向村东头。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桂花。

她正在院子里喂鸡，动作还是那么麻利，只是背影看起来比以前瘦了很多。

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但她依然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

＂桂花！＂

我轻声喊了一句。

她回过头来，看到我的瞬间，脸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手里的鸡食撒了一地，她也顾不上了。

＂建国哥？真的是你吗？＂

她快步走向我，眼里含着泪水，＂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我们就这样站在院子里，彼此凝视着，仿佛要把这些年的思念都倾诉出来。

＂你...你变了不少。＂

桂花打量着我，＂看起来气色不错，城里的生活肯定很好吧？听说你都结婚生孩子了。＂

＂还行吧。＂

我有些心虚地说，＂你呢？听说...听说大勇他...＂

＂别提他了。＂

桂花摆摆手，＂都过去了。现在我一个人带着东东，虽然苦点，但也挺好的。＂

她口中的东东就是她的儿子，今年已经十三岁了，长得很像她，特别聪明可爱。

孩子放学回来，桂花介绍说这是建国叔叔，东东很懂事地叫了一声，然后就去做作业了。

我在桂花家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我们聊了很多，聊过去的日子，聊现在的生活，聊对未来的憧憬。

我发现桂花变得更加坚强了，岁月的磨练让她身上多了一种成熟的韵味。

她依然那么善良，那么温柔，但现在的她更多了一份独立和自信。

她告诉我，这些年她一直在学习，自学了初中的课程，还学会了记账，帮村里的小卖部管账。

＂建国哥，你不知道，我现在可有学问了。＂

她笑着说，眼里闪着自豪的光芒。

看着她这样，我心里既高兴又心疼。

临走的时候，桂花送我到村口。

＂建国哥，你在城里要好好过日子，别总惦记着我们这个小地方。＂

她的话里有关切，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

＂桂花，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带着东东到北京来。我可以帮你们安排工作和住处。＂

我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桂花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建国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不能这么做，你在城里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打扰你。＂

＂可是...＂

＂没有可是。＂

桂花打断了我的话，＂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勉强不来的。再说，我现在在这里过得也挺好的，东东马上要考高中了，我不能耽误他。＂

她说得很平静，但我能听出她话里的坚决。

回到北京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桂花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她的身影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反思自己的选择。

城市的生活虽然优越，但我却感受不到真正的快乐。

和小丽的婚姻虽然平稳，但缺乏激情和深度。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行尸走肉，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

小丽也感觉到了我的变化，经常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有一天晚上，她终于忍不住了，直接问我是不是还想着别的女人。

我看着她担心的脸，心里很愧疚，但我没有说谎。

＂小丽，对不起，我确实有些心事。＂

＂是那个农村女人吗？＂

她的眼里满是泪水。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放不下她。＂

＂那我呢？我们的女儿呢？＂

小丽哭得很伤心。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最后我说：＂小丽，我会永远照顾你们，但是...也许我们之间没有真正的爱情。＂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最后决定离婚。

小丽虽然伤心，但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她说她不想勉强我，希望我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1984年的春天，我带着简单的行李回到了红旗村。

这次，我是真正的回来了，不是探亲，而是要在这里扎根。

桂花看到我的时候，既惊喜又担心。

＂建国哥，你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在城里遇到什么困难了？＂

＂没有困难，我是回来找你的。＂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桂花，我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

桂花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建国哥，你...你说什么呢？你在城里有家有室的，怎么能...＂

＂我和小丽已经离婚了。＂

我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这样做很自私，但我不能再骗自己了。桂花，这么多年来，我心里想的一直是你。＂

桂花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建国哥，你这是何苦呢？为了我一个农村女人，放弃城里的好生活，值得吗？＂

＂值得。＂

我握住了她的手，＂桂花，如果你愿意，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桂花哭了很久，最后她点了点头。

＂建国哥，我等你等了这么多年，还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了呢。＂

那个春天，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就在村里办的，老王当证婚人，全村人都来祝贺。

桂花穿着一件红色的确良衬衫，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看着她，心里满是感动和满足。

这就是我要的生活，这就是我要的幸福。

现在，我和桂花已经生活了十多年。

我们又有了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东东也把我当成了自己的亲爸爸，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在县里当中学老师。

我在村里搞起了养殖，还开了个小卖部，日子过得虽然不富裕，但很充实很快乐。

每天早上，我和桂花一起忙活；晚上，我们一起看孩子们做功课。

日子过得平淡而真实，这种感觉比城市里的繁华生活好多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当年没有回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我还在城市里过着那种空虚的生活，也许我和小丽还在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真实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快乐，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的每一天。

现在的我，虽然物质上不如城里人，但精神上却无比充实。

每天看着桂花的笑脸，看着孩子们健康成长，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有人说我傻，放弃了城市的好生活。

但我觉得，真正的幸福不在于你拥有多少财富，而在于你是否找到了真正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对我来说，这个小村庄，这个简单的生活，这个心爱的女人，就是我的全部。

前几天，我的女儿小雨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她问我后不后悔当年的选择。

我告诉她：＂小雨，人这辈子最重要的不是过什么样的生活，而是和什么样的人过生活。爸爸现在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夜深了，桂花已经睡了。

我坐在油灯下，重新读着她十五年前写给我的那封信。

信里说，她知道我在城里过得很好，她也为我高兴，只是有时候会想起那些一起度过的日子，想起我们一起看过的那些书，一起聊过的那些话。

她说她不期望什么，只是希望我能永远记得红旗村，记得这里曾经有一个女人真心实意地关心过我。

看着这些朴实的话语，我的眼睛又湿润了。

是啊，这就是我的桂花，善良、真诚、不求回报。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们会继续我们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人这辈子，能找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能过上一种真实的生活，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窗外雪花还在飘着，就像十五年前那个冬日一样，但我的心里却是温暖如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