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东西》导演邵艺辉又被骂了。

这次不是被骂“打拳”。

而是她也被“拳”了。

事态到了几乎要退网的程度。

她的微博搜索已不可见,并打开了一键防护(不可再关注),粉丝群也解散了,豆瓣主页更是完全屏蔽。

为什么?

12月2日凌晨,邵艺辉点赞了一条同情吴柳芳的微博。

随后,骂声从这个点赞的行为,迅速向“她一边吃着女性红利一边背刺女性”的方向疯狂发酵。

主战场豆瓣和微博上,有些言论甚至已经将她定义为一个“坏人”、“喝女权血”。

真是唏嘘。

前几天,Sir刚写过一篇「内娱活人」(点这里回顾),感叹邵艺辉作为“活人”的“难得”和“危险”。

没想到一语成谶。

因为“过于活人”,今天,她被押上了品德三观的批斗台。

更荒谬的是,这次骂她的,大部分还是之前挺过她的女性。

01

当女性被女权围剿

明明一直在为女性权益发声、拍女性电影,邵艺辉怎么会触到同类的逆鳞呢?

就因为点赞吴柳芳?

但请注意看邵艺辉点赞的这条微博。

第一,该博不是吴柳芳发的。

第二,内容主要是在讲吴柳芳没当体操教练的原因,以感叹她处境的难与无奈,并没有支持或教唆她去擦边的意思。

所以,“邵艺辉支持擦边”本就是一个隐去原文、偷换概念,引导人误解的总结。

可真相和细节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更没有人在意,支持吴柳芳并不等同于鼓励擦边。

难道吴柳芳在直播中跳过擦边舞蹈,她就再也不配得到支持,她训练了十多年、为国夺金、做公益、疫情后加入直播行业的这一连串境遇就再也不被允许关注了吗?

吴柳芳仿佛被ban了。

一个女性导演点赞了她,也要被ban。

因为,你们背叛了女性主义。

这不才是最大的荒唐,打着为女性好的旗号,却在“取消”掉一个个真实的女性个体。

这一刻,罗翔所说“只爱人类,不爱具体的人”又一次验证了。

在种种“背刺”的质疑氛围的烘托之下。

哪怕是细读了那条博文的人,也开始钻牛角尖地恶意解读吴柳芳这段话:

“污名化女性体操运动员。”

“努力的女运动员们被投降派背刺。”

“劝退学体操的小女孩们,因为再怎么练也是‘擦边预备役’。”

区区一个点赞居然闹上热搜了,邵艺辉本人想必也始料未及。

第二天便出来回应:

“那个微博不是夸吴善良的吗?”

“真的不懂。”

“所以应该问的是什么?”

此话一出,事儿更大了。

原本的点赞行为也许只是被指“支持擦边”,而这个“直接”的回应更是触及到了某些人的敏感肌。

紧接着,讨伐者们开始列举“活人”邵艺辉在互联网上留下的种种“罪证”。

比如,质疑《好东西》的台词夹带私货。

小孩书包上印的“School is killing artists” (学校杀死艺术家),被指暗讽。

《爱情神话》里老白那句“直男”的台词,如今也变得无比刺耳。

当然有人可能会说。

吴柳芳就是擦边啊,点赞吴柳芳的内容就是不对啊。

但在Sir看来,这才是最可怕的。

即:

给一个人定性,一句话就够了,就足以抹杀ta的全部。

就算,邵艺辉支持吴柳芳是做“错”了。

可她也为女性说过很多对的话啊:

站出来呼吁重视卫生巾质量,转发失踪女孩、遭网暴女孩等新闻的微博,为她们发声。

难道说了一句“错话”,过去的99句话都不算数了吗?

如果这样:

还有谁是不会被封杀的“坏人”?有谁敢保证自己没说错过话?

可笑的是。

当初某些男性观众,因为预告片中“结扎”“我有原罪”等几句台词就破防了。

说这是“性别对立”“打拳”。

根本没有看过完整的电影,考虑过这些台词完整的语境。

而今天,部分女性网友对邵艺辉同样是断章取义,以言废人。

《好东西》在直男聚集地虎扑社区上,评分一度低至2.5。

骂的比现在难听多了,但邵艺辉并没有被这些“男性”的声音打倒。

反倒被“女权”的声音逼得“消失”在互联网上。

她们是所谓的,“脱粉回踩”。

此前声称喜欢邵艺辉的女孩们,如今喷她在玩弄女性主义、消费女性主义、喝女权的血。

一夜之间,物是人非。

过去表扬她“觉醒”,现在痛斥她把女性主义当成“时尚单品”。

过去那些铿锵有力的发声,现在变成了营销电影的吆喝。

就连她“爱女”也成了一种掩饰,而本质是——恨女。

这个情形,想必很多看过《好东西》的人都倍感熟悉。

电影里,王铁梅因发表了一篇《单亲妈妈必须要过得很辛苦吗?》的文章,而被网暴。

她写了什么?

无房无车,带女儿住老破小;

让邻居帮忙带孩子,自己去找男人睡觉;

前夫是育友,情人也只是“课间十分钟”的关系……

文章一发,铺天盖地的评论都指责她在污名化单亲妈妈,和如今说邵艺辉点赞是污名化女运动员如出一辙。

更讽刺的是,这篇文章的发表平台,是一个名为“女子南北”的公众号。

很显然,这些“围剿”王铁梅的声音,大部分来自女性。(该公众号的常读用户)

一场仿佛是早有预示般的电影照进现实,狠狠砸在邵艺辉的头上。

原来。

“ghg”不仅是“Girls help girls”。

也可以是凶残的“Girls hurt girls”。

02

同类,只是片刻的感动

那么。

为什么男性的声音没有将邵艺辉“打倒”,也没有直接影响到《好东西》的口碑和票房。

反而是面对女性的讨伐时,她选择了退网?

是被自己一直维护的女性主义打倒了?还是被一句句“退票”的呐喊声吓得闭麦了?

在Sir看来,都不是。

而是一种被逼无奈的“亲者痛”。

邵艺辉,其实是被同为女性的审判者们伤到了。

她一次次大胆地在互联网上为女性发声、争取权益,坚持转发与弱势群体相关的社会新闻,让那些原本上不了热搜的事件,多了一些曝光的可能。

当然,现在讨伐她的人肯定会说,这是为了让电影更好卖、为了喝女权血的提前讨好。

但要知道。

早在《好东西》上映之前,甚至在拍《爱情神话》成为一名导演之前,她就一直是这么做的。

(图 o(╥﹏╥)o微博关闭找不到了)

邵艺辉虽然在王铁梅的故事里预示了真实女性发声的后果,却低估了现实中的网络风气,比电影里要凶残一百倍。

因为这次党同伐异的刀子,刺向的不是过往她拥护过、支持过的女性。

而是她自己。

她在电影里、微博里,一次次地书写着女性主义的包容和自由的无限可能性。



△ 《好东西》解释恋爱脑

以为可以影响到喜爱她的人,至少能获得同类的尊重。

但看如今的局面,大家还是不问真相,只看成分。

只能接受“女性主义”纯白无暇的那一面。

邵艺辉“爱女”。

可对“女权人”来说,她爱女身份的纯洁度,比爱女这个行为更重要。

然而,非黑即白本身就是个伪命题。

不管是女性,还是男性,黑和白之间斑斑点点的“灰”,才是真正的组成人的部分。

这是人的意识的常态。

大家会在邵艺辉“无伤大雅”地在电影里,展示女人的更多可能性时,拥戴她,认同她,把她当“偶像”。

可当她在现实中表示同情吴柳芳(另一个被判为“不纯洁”的女性)时,大家便会迅速地把她当成叛徒。

甚至,开除“女籍”。

为什么?

Sir想起罗翔在《十三邀》中,曾有过一次无奈的感叹:

人能真正影响的人

其实很少很少

很多人所谓的被你影响

那只是片刻的感动

最后还是要投入到自己以前的生活

是的,片刻的感动。

当许知远问出:“所以你也不会有那种感觉,好像大家真的因为罗翔,然后对法律世界产生了新的兴趣。”

罗翔答:(摇头)。我没有这种幻觉

罗翔这样的回答,显得悲观和消沉。

但结合后来罗翔的经历。

这何尝又不是他的一种清醒和自省。

他没有因为受到拥戴而膨胀。

或许是他已已料到:

今天粉丝拥戴你,仅仅是你说出了顺应他的观点。

明天一言不合,他就要把你打倒在地。

那只是“片刻的感动”。

并不是真正的理性启蒙。

后者要进入人心,要难得多,漫长得多。

同样。

曾经那些追捧邵艺辉的人。

有多少是因为在电影中找到了自己想表达的观点。

又有多少,是真的理解邵艺辉,真的支持和包容每一种不同的女性。

互联网上,我们对类似的事情并不陌生。

这种女权对女性的围剿,已经上演了一次又一次。

Papi酱的一次“崩塌”,只是因为:

孩子跟父亲姓。

于是被喷成“婚驴”“为南拳社会添砖加瓦”。

杨笠看完《满江红》之后,只是站在观众的角度,表达自己的喜爱。

这,又被批为“背刺女性”。

连女性主义学者上野千鹤子,在被爆出为了照顾病重的男性友人而结婚15小时后。

在部分“女权主义者”眼里,也被认为不配当女性主义者。

但问题是:

电影是否辱女,尚未有定论;

女性是否结婚,也并不是判断女权主义者与否的唯一、有效且恒定的标准。

在《第一人称复数》节目中,周轶君、毛尖、小鹿和张越,这四位女性也聊到上野千鹤子隐婚的话题。

她们对其中的愤怒也大为不解:

这是为什么不允许独立女性结婚呢

这真是奇怪这个想法

这让Sir想起一位电影人对女性主义电影的看法。

黄蜀芹,“第四代导演”,拍出过《人·鬼·情》《青春万岁》。

对于“什么是女性电影(剧)?”

她的回答是:

“我认为的女性电影,就是在人们习惯房间坐北朝南,窗子永远朝南的地方,开一扇向东的或向西的窗

这另一扇窗让我们看见不一样的风景。”

也就是说。

女性主义的本质之一,是打破惯性、打破常规,去重新换个角度看世界,理解世界的多元与不同。

以这样的视野出发,女性主义的风景,本应是多彩多样,甚至没有一个定式的。

但是现在。

似乎开了向东的窗户,就得把朝南的窗户砸掉。

只允许一个窗口留下。

03

女权,死于“女

在这样的单一窗口下。

本应开放的、多元的、探索着发展的女权主义。

却变得单一、狭窄、苛刻,以及,越来越把枪口对准女性。

“女权们”炮制出不少称号,“婚驴”“娇妻”“恋爱脑”“向下的自由”……

用以给女性定罪。

可是,这些罪名本身的存在,会不会就存在误区与偏见?

比如,结婚,愈发成为了判断一个女性是否独立的标准,甚至延申出一套公式:

结婚=爱男=男权社会的帮凶,不结婚=爱女=女性社会大女主。

标准是如此单一,单一到忽略了还有第三种可能:

当一个人选择了婚姻,也只是以“我”的感情出发。

正如《第一人称复数》里说到的:

其实独立女性有一万种样貌

她可能不结婚她可能早早就结婚

她可能结了100次婚

她也可能像树木希林似的

不管丈夫多渣都死活不结不离婚

或者,在邵艺辉点赞吴柳芳这件事上。

反对者叫嚷着,“向下的自由不是自由”。

我们今天不来辩论“向下的自由是否是自由”。

当然,如果你非常执着于此,Sir也可以推荐你去看一部电影《发条橙》。

当科学家和政府为了改造新人类,让主角亚历克斯不再拥有犯罪、吸毒、色情等“向下的自由”,那么最后他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吗?

只能说。

无论是以取消“向下自由”的名义,还是别的什么。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花样,对女性身体的控制都无处不在。

80年代,陈冲去好莱坞闯荡。

曾经国人眼中纯洁的“小花”,因为饰演了一个大胆的女性角色,就被打成了“汉奸”。

后来,她在微博po出年轻时的泳装照,同样是大胆的照片,大家已经是另一番评价:

“健康,清新,倔强,真正性感的美。”

动不动说这个背叛,那个堕落。

最终的目的都是:你得按我说的来做才对。

这在Sir看来,本来就是一种“爹味”女权:

不是在真正地体谅女性处境,没有去理解不同女性的个体遭遇。

而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正确主义”去讨伐、规训同类中的意见不同者。

可女权主义,本能拥有“大时代”的视野:

走出己见,看见另一种可能。

正如周轶君谈上野千鹤子带来的启发:

对我来说不是那些这个理论怎么样

好多是它让你看到一种可能性

就是事儿原来还能这样

写到这,Sir想起一部剧,早已预言了女权的今天。

《美国夫人》,奥斯卡影后,大魔王凯特·布兰切特出演。

她演了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角色,“反女权斗士”,菲利斯·施拉夫利。

放在今天,她肯定会被喷成筛子:

让女权运动成就《平等权利修正案》(ERA)最终“流产”;

主张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是性别不同导致分工不同,女人就应该呆在家庭中;

还反同性恋,反堕胎,维护传统家庭,宣扬传统价值观。

所以,为这样的人拍传记故事,是为了反女权?

相反。

通过她的故事,不仅可以看到女权的复杂性,还可以看到女性、人性的复杂性。

故事发生的年代,传统与先进并存。

一方面,女性受到种种规训,在男权把控的社会里,被拒绝进入核心地带。

另一方面,女性主义运动风起云涌,出现了一批优秀的女权运动者,要家庭自由,要工作权,要堕胎权,要话语权……

她们提出了《平等权利修正案》(简称ERA)。

《美国夫人》并没有从一个单一的角度去讲述这场长达十年,关于《平等权利修正案》(简称ERA)的战争。

而是把这双方的代表人物都拿来一一参战。

它将女权主义者的内部分歧,摊开给观众看。

比如对于当时的总统尼克松。

有人支持,有人痛骂。

然后暴露大家在女权的名头下,各自的欲念和目的。

有的是女同性恋维权。

有的是想借此成为首位女性总统。

而菲利斯·施拉夫利选择反女权,也并非因为她多痛恨女性。

而是选择“反女权”能让她利益最大化,能给那些瞧不上她的男政客一点颜色瞧瞧。

《美国夫人》要剥下女权运动理想浪漫的神性,告诉观众:

从诞生起,这副现代文明编制的华美袍子上,就布满了虱子。

任何高尚的主义,任何远大的政治理想。

最大的阻碍,或许不是来自于敌人的绞杀。

而是在他内部。

能否经受住人性与现实的侵染。

菲利斯·施拉夫利虽说“反女权”,却促进了大家对女权主义进一步的思考。

那些被奉为绝对正确、绝对真理的诉求,逐渐暴露出漏洞。

她说,ERA本身是对的。

——这马上博得了好感。

但问题在于,ERA可能给更激进的政策亮绿灯。

——让人又不得不三思。

为此她做了很多假设。

比如,男女平等的征兵政策,女孩是不是也要被抽到越南战场去送死?

比如,男女平等的离婚赡养,按照ERA,丈夫离婚是不是有理由不支付赡养费?

这些,都是热情呼吁时,所没有考虑过的现实问题。

施拉夫利更进一步假设:

我不反对女性离家工作。那是她们的选择。但我反对一小股精英团体,打击家庭主妇。
女权分子特喜欢说,她们想给女性选择权。但如果你敢选择做全职妈妈,那你肯定是有问题。如果你不觉得被奴役了,那你就是愚蠢,不明事理。
女权分子说,婚姻是舒适的集中营。

无论正确与否。

施拉夫利使出的这些招数,对当时的女性十分具有杀伤力。

很多家庭主妇认为,这个不成熟、欠考虑ERA。

有可能让她们得不偿失。

她们在周末,离开了厨房,约上了闺蜜们(也是主妇),带上了孩子,一同来到议会大楼。

呼吁议员们投票反对ERA。



女权组织内部,由于ERA的受阻,分歧也随之爆发,甚至抢先开始了极端的行为。

给家庭主妇们的行为找原因:受男人蛊惑。

给反对ERA的人扣帽子:她们是没有能力谋生,很害怕改变传统生活,甘受奴役的女性。

认为婚姻就是卖淫,赡养费就是战争赔款的极端话语。

这些言论多么熟悉。

可归根到底。

是她们的事业受阻、利益受损,从而给阻碍自己的人,加以罪名。

渐渐的,分歧也越来越大。

有人偏理性:家庭主妇不应该作为ERA的敌人,是需要团结的对象。

但很快就有人反驳:我们就是要反对家庭主妇。

太阳底下无新事。

当社会运动深入,因为共同的主张而联合起来的阵线,逐渐因为根本诉求的分歧而互相抹黑,污名化,扣帽子,舆论战,表演……

无所不用其极。

女权运动的意义,被大大的歪曲了。

剧中有一个特别明显的对比,展现出原本是同一战线的女性们由此产生的分裂:

打扮个性独立的自由派年轻人,和以家庭主妇为主的中年女性。

不论是现实的不足,政治的困境,还是人性的阴暗面。

施拉夫利都成功了。

在她的努力下,女性迎头撞向自己,眼冒金星。

可是她们为什么必须如此?

为什么大家总是抓住身边接近的人当成死敌?

这才是人的可笑之处:

我们一遍一遍踏入历史。

却永远觉得自己在时代的最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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