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水为岸

我是周德明。三十七年前的那个冬天,天寒地冻,我从一个人人羡慕的商业局调到了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单位。

那天风雪交加,我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站在县城西边的那座低矮红砖房前,心里像打翻了一瓶醋。

一块褪色的牌子斜挂在墙上,上面刻着"县环卫处"四个字。

风吹得牌子吱呀作响,就像是在嘲笑我的命运。

"小周,进来吧,外面冷。"一个皮肤黝黑的老人推开门,递给我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这是我的新上司,郑建国。

人们都叫他老郑,环卫处的一把手。

"老郑,我这是犯了什么错,被发配到这里来?"我捧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茶叶在水中上下翻腾,像极了我那时的心情。

老郑叹了一口气:"小周啊,你没犯错。领导说你有文化,能吃苦,环卫处正缺人手,这不是发配,是重用。"

我笑了,苦涩的笑。

商业局那温暖的办公室,整齐的档案柜,还有每天来来往往的客商,那才是"重用"。

而不是这个连门都关不严,冷风呼呼往里灌的破屋子。

第一天上班,我穿着从商业局带来的那身呢子大衣,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环卫工人们背着扫帚,在风雪中清扫街道。

他们的背影像一排排风中摇摆的芦苇,坚韧而倔强。

我在想,我的人生是不是就此沉沦了?

想起昨天离开商业局时,同事们的目光中带着同情和庆幸。

庆幸倒霉的不是他们,同情我这个被"发配"的倒霉蛋。

当时的环卫处,可以说是全县最穷的单位。

十几个职工,大多是转业军人或者困难户家属。

办公室里连个像样的桌椅都没有,用的是从学校淘汰下来的破桌子。

夏天雨水顺着屋顶往下漏,冬天寒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冻得人直哆嗦。

最让我接受不了的是那个厕所。

一个砖砌的茅房,没有水冲,夏天臭气熏天,冬天冰封三尺。

第一次使用那个厕所,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命运就像戈壁上的风沙,你永远猜不透它下一秒会吹向哪里。

老郑给了我第一个任务:统计全县垃圾清运量。

这在现在看来简单得很,但在那个连计算器都稀罕的年代,我带着一个破旧的算盘,一个本子,站在垃圾场边,一车一车地记录。

1980年转业,我从商业局被调到没人去的新单位,后来还当上副局长

夏天的垃圾场,苍蝇成群,臭气熏天。

我用一块湿毛巾捂着鼻子,眼泪鼻涕一起流。

第一天结束,我吐得只剩下苦水。

回到家,妻子张慧看到我的样子,眼睛红了:"德明,咱们回老家吧,回农村去。再苦也比这强啊。"

我没吭声。

那天晚上,我在煤油灯下翻看我们的户口本,想着是不是真的要回农村去。

可当我看到女儿那张小脸时(那时她才三岁),我又把户口本合上了。

"慧子,再等等吧,我总不能这么认输。"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只是嘴上逞能。

那晚上睡不着,想起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从生产队的会计,到公社的干事,再到县商业局的科员,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城里户口,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竟然又回到了起点。

张慧见我迟迟不睡,轻声说:"德明,你也别太难过,我相信你肯定能行的。"

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熬着。

慢慢地,我开始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环卫处,有它不为人知的一面。

老郑是个老兵油子,他说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字字珠玑。

他教会了我如何在资源匮乏的情况下把事情做好。

"小周啊,环卫工作看似低贱,实则关乎民生。一座城市,干净才有尊严。"

还有刘师傅,五十多岁的老环卫工人,从解放前就开始扫街了。

他的扫帚用得比谁都久,一把普通的竹扫帚在他手里能用上半年不坏。

他教我怎样判断天气变化——"看那戈壁上的风向,从西北方吹来,明天准下雪。"

还有王大娘,环卫处唯一的女工人,四十出头,丈夫在煤矿事故中去世,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

她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扫街,再晚也要把自己负责的那条街道扫得干干净净。

有一次,我问她:"王大娘,您为啥这么卖力气?"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朴实地说:"我扫的不是街,是孩子们上学的路。"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震。

渐渐地,我开始融入这个特殊的集体。

我的算盘打得越来越快,本子记得越来越满。

我开始跟着环卫工人一起下街道,了解他们的工作情况,记录他们遇到的问题。

有时候,我还会亲自拿起扫帚,体验一下他们的工作。

第一次扫街,我的手磨出了血泡,背也酸得直不起来。

1980年转业,我从商业局被调到没人去的新单位,后来还当上副局长

刘师傅看到我的样子,笑着说:"小周,这活不是谁都能干的。"

我苦笑着点点头,心里对这些环卫工人多了几分敬意。

三个月后,我向老郑提交了一份全县垃圾清运分析报告。

老郑看完,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周,你小子有两下子。"

那是我来环卫处后,第一次感到一丝成就感。

"这个报告很有价值,你有没有什么想法?"老郑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说出了我的想法:"我觉得,咱们可以根据垃圾产生的规律,调整清运时间和路线,这样能省不少力气。"

老郑的眼睛一亮:"好,那你就负责这个事!"

就这样,我开始了第一次环卫工作的改革尝试。

我按照垃圾产生量的多少,把城区分成了几个片区,制定了不同的清运计划。

市场附近垃圾多,就增加清运频次;住宅区垃圾少,就适当减少。

刚开始,工人们不习惯,抱怨连连。

王大娘说:"小周,我扫了十几年的街,哪有你说的这么麻烦?"

我没有强制推行,而是先在一条街道试行,让大家看看效果。

一个月后,试点街道的工人们发现,他们的工作量减少了,但街道却更干净了。

其他人也开始主动要求按照新方法工作。

这次小小的成功,让我看到了环卫工作的可能性。

第二年春天,县里要评选先进单位,以往环卫处从来没份。

老郑找到我:"小周,咱们也去争取一下。"

我差点笑出声来:"老郑,您开玩笑呢吧?咱们这破地方,拿什么争先进?"

老郑不说话,从抽屉里掏出一卷发黄的纸,摊在桌子上。

那是一份环卫处的发展规划,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画着各种图表。

"这是我琢磨了三年的东西。县里从来不重视环卫,咱们就得自己想办法。"老郑的眼睛闪着光。

那份规划里,有垃圾分类处理方案,有环卫工人劳动保护措施,还有一套完整的城市清洁维护体系。

在那个年代,这些想法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我被老郑的热情感染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和老郑几乎住在了办公室,修改完善那份规划,准备向县里汇报。

有天半夜,我们还在办公室加班,老郑突然问我:"小周,你后悔来环卫处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刚来的时候是后悔的,现在不了。"

1980年转业,我从商业局被调到没人去的新单位,后来还当上副局长

老郑笑了:"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因为你有颗不服输的心。"

汇报那天,县长李进和几个副县长坐在会议室里。

当我拿出那份规划时,他们眼中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

"环卫处也来凑热闹?"一个副县长小声嘀咕。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解。

从垃圾清运量的统计数据说起,到城市环境卫生管理的重要性,再到我们的具体改进方案。

一口气说了四十分钟,连一口水都没喝。

说完时,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钟表的滴答声。

县长李进摘下眼镜,擦了擦:"老郑,你们环卫处还有这本事?"

老郑站起来:"李县长,环卫工作看似简单,实则不易。我们这些人,虽然身处最底层,但也想为县里发展做点贡献。"

县长沉思了一会儿,说:"环卫处的工作确实重要,过去我们忽视了。这个规划很好,回去我们研究一下怎么支持你们。"

这句话,让我和老郑看到了希望。

但接下来的日子并不顺利。

县里的拨款迟迟不下来,我们的规划也没有得到批复。

老郑每天往县政府跑,却总是吃闭门羹。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我们的热情渐渐被消磨殆尽。

"看来县里是不准备理我们了。"老郑叹气道。

就在我们即将放弃的时候,一件事改变了局面。

那是初夏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一场暴雨突袭了县城。

县城的排水系统老旧不堪,很多街道都积水严重。

最糟糕的是县政府门前的那条街,积水没过了膝盖,众多干部无法上班。

县长李进亲自打电话到环卫处,让我们派人去排水。

老郑二话不说,带着全处的人冒雨赶去。

我们用铁锹清理排水沟的淤泥,用竹竿疏通下水道,甚至用水桶一桶一桶地往外舀水。

忙了整整一天,终于把县政府门前的积水排干了。

我们全身湿透,连饭都没吃一口。

傍晚,县长李进来到环卫处。

他看着我们这群疲惫不堪的人,沉默了许久,然后说:"老郑,明天你们把那份规划送到我办公室来。"

三天后,县里下文,拨给环卫处五万元专项资金,用于改善环卫设施和工人福利。

这在当时,简直是一笔天文数字。

那个夏天,我们买了全县第一辆垃圾清运专用车,给环卫工人配发了统一的工作服和手套,还修缮了办公楼,终于不再漏雨了。

1980年转业,我从商业局被调到没人去的新单位,后来还当上副局长

最让我高兴的是,我们建了一个新厕所,有水冲,有隔间,干净得像样板房一样。

环卫工人们的干劲一下子提高了许多。

王大娘说:"现在穿上这身工作服,我走在街上,腰杆子都直了。"

这件事之后,环卫处在县里的地位有了微妙的变化。

以前,其他单位的人见了我们,总是绕道走。

现在,他们会主动打招呼,偶尔还会请教环卫知识。

我记得有一次,商业局的老同事王明找到我,说他们单位后院垃圾成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我二话不说,带着几个环卫工人帮他们清理干净,还设计了一个简易垃圾收集点。

王明拉着我的手:"老周,真没想到,你在环卫处干得这么出色。"

我笑笑:"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回家路上,我想起当初在商业局的日子。

那时的我,每天处理着单调的账目和报表,虽然环境舒适,但工作乏味。

而现在,虽然条件艰苦,但每一天都充满了挑战和成就感。

五年过去了,环卫处从县里最不起眼的单位,变成了先进单位。

我也从一个被"发配"的普通干部,成了环卫处的副主任。

一天,老郑叫我到他办公室。

"小周,我准备退休了。"他指了指自己花白的头发,"这把老骨头,该歇歇了。"

我惊讶不已:"老郑,您才六十出头,还能再干几年啊!"

老郑摇摇头:"不是年龄的问题,是该给年轻人机会了。这些年,我看着你一步步成长,心里比什么都高兴。"

"可是,没有您,环卫处怎么办?"我有些慌乱。

老郑笑了:"环卫处有你呢。你比我强多了,你懂技术,会管理,还年轻。我已经向县里推荐你接任主任了。"

我没想到老郑对我如此信任,心中感动不已。

1986年冬天,老郑退休了。

在他的送别会上,这个坚强的老人罕见地流了泪:"小周,环卫处就交给你了。别人嫌弃的地方,往往是能干出成绩的地方。"

送别会后,我送老郑回家。

路上,他告诉我一个秘密:"其实当初你被调来环卫处,是我找关系调的。"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老郑看着远方:"因为我看中了你的才干。商业局那么多人,只有你经常琢磨怎么改进工作。环卫处需要这样的人。"

1980年转业,我从商业局被调到没人去的新单位,后来还当上副局长

我沉默了,心中百感交集。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发配",竟然是老郑精心安排的"提拔"。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张慧。

她笑着说:"德明,你运气真好,遇到了伯乐。"

我点点头,心中对老郑充满了感激。

我接任环卫处主任后,继续扩大老郑的规划。

我们在县城设立了垃圾分类试点,开展了环保教育活动,甚至还尝试了垃圾资源化利用。

记得有一次,省里来人视察,看到我们的工作后,连连称赞:"想不到县级环卫处能做到这个水平。"

县长李进笑着说:"这是我们周主任的功劳。他把环卫处管理得井井有条。"

我心里清楚,这成绩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整个环卫处集体的智慧和汗水换来的。

特别是那些日复一日扫街的环卫工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功臣。

但工作中也有不少困难。

随着县城的扩大,垃圾量激增,我们的设备和人手远远跟不上。

每次向县里申请增加经费,总是被告知"财政困难"。

有一年冬天,暴风雪过后,城区街道积雪严重。

我们的工人昼夜不停地清扫,可人手实在太少,进度缓慢。

县政府一个副县长打电话来骂我:"周德明,你这是怠工!今天要是清不完雪,我就撤了你的职!"

挂了电话,我一言不发,换上工作服,拿起铁锹,带头去铲雪。

环卫处的工人们见了,都跟着我一起干。

天黑了,我们没回家;天亮了,我们还在铲。

到第二天中午,县城的主要街道终于畅通了。

那个副县长见状,讪讪地说:"周主任辛苦了。"

我苦笑着说:"不辛苦,这是我们的工作。"

回到办公室,我倒在椅子上,累得动弹不得。

但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因为我知道,我们的努力,让这座小城的人们生活得更舒适了。

1988年,县里机构改革,环卫处升格为环卫局,我被任命为副局长。

当年那个不情不愿来环卫处报到的年轻人,如今已经是一个单位的领导了。

命运真是奇妙。

如果当初我没有被调离商业局,如果我选择了回农村,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无从知晓。

但我知道,正是那次被人视为"不幸"的调动,成就了今天的我。

1980年转业,我从商业局被调到没人去的新单位,后来还当上副局长

最难忘的是1990年的那个春天。

县里决定给为城市建设做出贡献的单位和个人颁奖。

当主持人念到"周德明"这个名字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走上领奖台,看到台下坐着的是我的老战友们——那些环卫工人,他们穿着整洁的制服,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老郑也来了,他坐在前排,眼里含着泪水,不停地鼓掌。

这一刻,我感到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领奖后,我没有急着回家,而是骑着自行车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转了一圈。

十年前的破败小县城,如今已经焕然一新。

街道整洁,绿树成荫,垃圾箱整齐地摆放在路边。

环卫工人们穿着鲜艳的工作服,忙碌而有序地工作着。

这一切的变化,都凝聚着我们环卫人的心血。

晚上回到家,妻子张慧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还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白酒。

"德明,今天咱们得好好庆祝一下。"她眼中含着泪花,"记得十年前你刚去环卫处时,我天天让你回农村。现在想想,真是愚蠢。"

我给她倒了一杯酒:"慧子,其实当时我也想过放弃。是你一直支持我,我才能坚持下来。"

张慧笑着擦了擦眼泪:"德明,那天你回来,满身的垃圾味,我心疼得不行。可你说,'再等等',我就知道你能行。"

女儿小燕已经十三岁了,懂事得很。

她拿出一个小本子,上面工整地写着:"爸爸的环卫日记"。

原来,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记录我工作中的点点滴滴。

"爸爸,我以前总觉得你的工作不光彩,不敢告诉同学。现在,我为你感到骄傲。"小燕的眼睛亮亮的。

我翻开那本日记,里面记录了我的许多小故事:

"今天爸爸带人清理了南街的垃圾山,回来手上全是血泡。"

"爸爸说,城市就像一个大家庭,环卫工人就是家庭的清洁工。"

"下雨天,爸爸冒雨去疏通下水道,回来浑身湿透,却说这是他应该做的。"

那一刻,我感到一切的辛苦和委屈都值得了。

"小燕,你长大想做什么工作?"我好奇地问。

小燕不假思索地说:"我想做环保工程师,设计更好的垃圾处理系统。"

我和张慧相视一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原来,我的工作不仅改变了自己,也影响了下一代。

1980年转业,我从商业局被调到没人去的新单位,后来还当上副局长

次日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准备去上班。

刚出家门,就看到王大娘正在我家门口的街道上扫地。

"王大娘,您怎么在这儿?这不是您的片区啊。"我惊讶地问。

王大娘笑着说:"周局长,我特意来这里扫扫,祝贺您得奖。"

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握住她粗糙的手。

这就是环卫人,朴实而真诚。

四十年过去,物是人非。

老郑早已过世,当年的环卫工人们也都退休了。

我也已经离开环卫局多年,成了一个平凡的退休老人。

但我与老伙计们的联系从未中断。

每月第一个周日,我们这些老环卫人都会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回忆那些艰苦而充实的岁月。

有时候,县里的新领导会请我去做顾问,我总是欣然应允。

不为别的,就为了能继续为这座城市的清洁尽一份力。

小燕如愿以偿,成了一名环保工程师。

她设计的垃圾分类系统在全省推广,得到了广泛赞誉。

每当有人问起她的职业选择,她总会自豪地说:"我爸爸是环卫局的,我从小就在这个环境中长大。"

但每当我走在县城的街道上,看到那些穿着鲜艳工作服的环卫工人,看到干净整洁的马路,我的心中就会涌起一股自豪感。

有时候,我会停下脚步,看着他们工作,想起自己当年的样子。

偶尔,也会有年轻的环卫工人认出我:"您是周老局长吧?老人们常提起您。"

我总是笑着点点头,然后说:"辛苦了,小伙子。"

回望那段岁月,我常常想,人生就像戈壁滩上的一株小草,看似脆弱,实则顽强。

面对逆境,你是选择低头认命,还是迎风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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