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赵卫国,一个名字里带着时代烙印的老兵。当我把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军人退役证”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最深处时,我以为我人生的上半场,那段属于军营的峥嵘岁月,就此画上了句号。那一年,我二十八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作为一名连职干部转业,前途似乎一片光明。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命运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一个让我从云端跌落谷底,却又在几十年后让我那些风光无限的战友们,反过来羡慕我的玩笑。
那个年代,转业干部是香饽饽。我被分配到了县里的物资局,虽然不是什么手握重权的单位,但工作稳定,待遇不错,走出去腰杆子都挺得直。妻子翠兰是老家介绍的,一个朴实能干的农村姑娘,我们结婚第二年就生了儿子,取名赵强,希望他以后身体强壮,性格坚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每天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上下班,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心里比蜜还甜。我觉得,这就是我后半辈子最踏实的幸福。
可这份平静,在我女儿悄然降临的那一刻,被彻底打破了。翠兰怀上二胎,我们不是没有犹豫过。那时候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抓得非常严,尤其是我这种吃公家饭的,更是重点对象。可翠兰看着襁褓里的儿子,总觉得一个孩子太孤单,她自己兄弟姐妹多,热闹惯了,就想给小强生个伴。我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再想想自己也是兄弟三个,从小打打闹闹长大,那份手足情深是独生子女无法体会的。我骨子里的传统观念占了上风,一咬牙,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们天真地以为,大不了就是罚点款,降个职,总不至于把我的铁饭碗给砸了。
女儿出生那天,是个下着小雨的秋日,哭声清亮,像只小百灵。我们给她取名赵燕,希望她像燕子一样,自由自在。可这份喜悦没能持续多久,单位的领导就找我谈话了。办公室里烟雾缭绕,领导的脸色比窗外的天还阴沉。他把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语气沉重:“老赵,你也是部队出来的干部,纪律性应该比谁都强。这个事情,影响太坏了,上面三令五申,你这是顶风作案啊。”
我低着头,一遍遍地道歉,说我糊涂,说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我当时想的,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降级使用,或者调到一个清闲的岗位。可我万万没想到,最后等来的是一纸“开除公职”的处分决定。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拿着它,手都在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开除公职,这意味着我不再是国家干部,我辛辛苦苦二十多年换来的铁饭碗,就因为多生了一个孩子,被砸得粉碎。
消息传开,整个县城都炸了锅。我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那个“为了生二胎不要工作”的傻子。走在路上,我能感受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那些曾经热情地跟我打招呼的同事,如今见了我也绕着走。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整天整天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翠兰抱着嗷嗷待哺的女儿,看着一脸茫然的儿子,默默地流泪。她一遍遍地跟我说:“卫国,对不起,都怪我。”我看着她憔悴的脸,心如刀绞。我能怪她吗?这个决定是我自己做的,作为一个男人,我得扛起来。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我从一个受人尊敬的转业军官,变成了一个无业游民。为了养家糊口,我什么活都干。去建筑队扛过水泥,去码头当过搬运工,肩膀被磨得血肉模糊。后来,我用转业时剩下的一点安家费,在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开始卖菜。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去批发市场进货,开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风里来雨里去。昔日的战友来看我,看到我一身泥水,满手老茧的样子,都叹着气劝我:“老赵,你这是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我也无数次地问自己。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累得骨头散架的时候,我会想起在部队的日子,想起那些在各自岗位上干得风生水起的战友们。老张进了公安局,当上了副局长;老王在税务系统,成了业务骨干;老李自己下海经商,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老板。他们聚会的时候,偶尔也会叫上我。我去了,坐在他们中间,听着他们谈论着单位的升迁、单位的分房、孩子的出国,我像个局外人,插不上一句话。他们看我的眼神里,有同情,有惋惜,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那种感觉,比扛一百斤水泥还让我难受。
我渐渐地不再参加他们的聚会,不是不想,是不敢。我怕看到他们同情的目光,更怕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被碾得粉碎。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我的菜摊上,放在我的一双儿女身上。翠兰是个好女人,她从没抱怨过一句,默默地操持着家务,把两个孩子照顾得妥妥帖帖。儿子小强很懂事,从小就知道帮家里干活,学习也从没让我操心过。女儿小燕更是我的心头肉,她长得像翠兰,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每次我收摊回家,她都会跑过来用小手给我捶背。看着他们,我觉得自己吃的这点苦,都值了。
日子就像三轮车下的路,坑坑洼洼,但总归是向前走的。我的菜摊生意慢慢好了起来,靠着诚信经营,回头客越来越多。我们省吃俭用,供两个孩子上了大学。儿子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不错的IT公司,凭着自己的努力,几年就做到了项目经理。女儿师范毕业,回到我们县城当了一名小学老师。孩子们都有了出息,成家立业,我和翠兰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身体大不如前,年轻时落下的腰伤腿伤时常发作。孩子们心疼我,不让我再出摊了。我闲了下来,每天和翠兰去公园散散步,下下棋,日子过得清闲自在。几年前,国家出台了新的政策,针对我们这些因历史原因被处理的转业军人,给予一定的生活补贴。我办完手续,每个月卡里都能准时收到900块钱。这笔钱不多,但对我来说,它不仅仅是钱,更像是一种迟来的认可和慰藉。
去年,我们几个老战友又聚了一次,是老张牵的头,他刚从副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这次聚会,气氛和以往完全不同。老张得了高血压、糖尿病,每天大把大把地吃药,退下来后精神头差了很多,总念叨着人走茶凉。老王在单位里搞了一辈子人际关系,斗来斗去,心力交瘁,退下来后反而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整天唉声叹气。最有钱的老李,生意做得大,烦恼也多,儿子不学无术,天天在外面惹是生非,他气得住了好几次院。
酒过三巡,大家的话都多了起来。老张端着酒杯,拍着我的肩膀说:“老赵,我们这帮人里,现在最羡慕的就是你。”
我愣了一下,以为他喝多了在说胡话。“羡慕我什么?羡慕我当年被开除,还是羡慕我现在每个月领900块钱补贴?”我自嘲地笑了笑。
“我没开玩笑。”老张的眼神很认真,“我们羡慕你身体好,你看你,快七十的人了,腰板还这么直,精神头比我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强多了。我们羡慕你家庭和睦,你看看你那儿子闺女,多有出息,又孝顺。前几天我还看见你女儿陪着你和你嫂子在公园散步,那画面,真好。”
老王也凑过来说:“是啊,老赵。我们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到头来剩下什么?一身的病,一堆的烦心事。退下来了,心里空落落的。哪像你,早早地就脱离了那个圈子,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现在儿孙绕膝,清闲自在。这福气,我们拿什么都换不来。”
最有钱的老李,长长地叹了口气:“钱算个屁!我拿我那一半家产,换你一个像小强那么争气的儿子,我立马就换!卫国,你当年那个决定,现在看来,你是我们中最有远见的。你失去了一份工作,却赢得了一个完整、幸福的家。我们呢,守着那份工作,却可能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
那天,他们说了很多。我默默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几十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他们中最落魄、最失败的一个。我曾经无数次地后悔,如果当初没有生下女儿,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我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官运亨通,事业有成?可是,听着他们发自内心的感慨,我突然明白了。
人生就像一场马拉松,起跑时的风光并不能决定最终的输赢。他们曾经把我远远地甩在身后,但当大家都跑到终点回头看时,才发现彼此追求的东西早已不同。他们追求的是功名利禄,是人前的风光,而我,在被命运推了一把之后,被迫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回归家庭、回归生活的路。这条路布满荆棘,却也让我收获了最质朴的幸福。
我端起酒杯,敬了他们一杯,也敬了自己一杯。“都过去了,”我缓缓地说,“年轻的时候,总觉得工作、前途是天大的事。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一家人整整齐齐,健健康康,比什么都强。我这900块钱,买不来山珍海味,但能给我孙子买个喜欢的玩具,能让翠兰买点她爱吃的点心,这就够了。你们羡慕我,其实我以前也羡慕你们。现在想想,咱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各有各的难处,也各有各的福气。知足常乐吧,兄弟们。”
聚会结束后,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想起了女儿小燕出生时那双清澈的眼睛,想起了儿子小强第一次把奖状递到我面前时骄傲的神情,想起了翠兰在我最难的时候,握着我的手说的“卫国,别怕,有我呢”。这些温暖的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闪过。是啊,我失去了一份工作,但我得到了一个“好”字。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凑成一个“好”字。为了这个“好”,我这大半辈子吃的苦,受的累,都值了。
回到家,翠兰已经给我热好了洗脚水。孙子从房间里跑出来,抱着我的腿奶声奶气地喊“爷爷”。我笑着把他抱起来,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宁。或许,幸福本就不是用世俗的成功来衡量的。它藏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藏在家人的笑容里,藏在知足常乐的心境里。那每月900元的补贴,在战友们眼中,或许成了我“因祸得福”的某种象征,但在我心里,它只是一个数字,一个提醒我曾经走过怎样一条路的符号。我真正让战友们羡慕的,从来不是这900块钱,而是这900块钱背后,我用半生坎坷换来的,那份千金不换的家庭圆满和内心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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