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在《沙与沫》中写道:“即使是最高尚的灵魂,也摆脱不掉肉体的需要。”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中,将人的需求从低到高以金字塔形式呈现,处于最底层塔基的是“生理需求”,只有当一个人吃饱了、穿暖了,他才会精力去考虑安全需求、情感与归宿需求以及凌驾之上的尊重的需求。之如管子所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老舍的中短篇小说《月牙儿》,讲述了一对母女在旧社会为生存所迫沦为暗娼的故事。在老舍过于盛名的其它作品面前,《月牙儿》显得寂寂无闻。
       然而这部老舍的早期作品,却颠覆他留给读者固有的写作印象,用诗一般的抒情笔调,表现出动荡的大环境之下,一段糅杂着血与泪的女性生存史。小说以月牙儿的意向贯穿全篇,人的信念就像被黑云一点点吞噬光辉的月牙,在黑暗的社会中苦苦挣扎,最终遮蔽住心中黯淡的希望,彻底成为阴影的一部分。
       小说最让我震憾的一段话是“我们娘儿俩就像两个没人管的狗,为我们的嘴,我们得受着一切的苦处,好像我们身上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嘴。为这张嘴,我们得把其余一切的东西都卖了。”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那么《月牙儿》的悲剧基调厚重到足以令人悲怆,在饥饿面前,自尊自爱的女儿出卖了身体,也是在这一刻,她理解了母亲,消解了曾经对母亲的恨。进退两难中的风尘堕落,是时代变革下被忽视的女性悲歌。


       在生存本能面前,人性中“情”的丧失
       《月牙儿》的故事情节很单薄,以第一人称的“我”为主线,从一个“他者”的角度看母亲逐渐堕落时的清醒,到以自我的角度体会堕落后的无奈。“我”和“母亲”的性格特质是一个循序转变的过程,
       男性角色并未细化,只集体性的脸谱表达,也正是这种模糊化的男性群体刻画,反衬出一个普遍存在的社会现实:即对底层女性狭窄的生存空间和她们人格自尊上的刻意忽视。
       一、“他者”的思维之下,是清醒的残忍
       小说尹始,母亲的角色,是一个慈爱且自尊的女性形象。父亲的死亡,将母女二人的生存逼入绝境,贫困中母亲是女儿依赖的精神支柱,即便朝不保夕,女儿对母亲的感受是给父亲上坟时,母亲买给她温暖的炒栗子,什么都是凉的,只有母爱是热的。
       在母亲头上唯一的簪子都被典当后,山穷水尽的母亲靠帮人洗衣服养活女儿,每次洗完都被臭袜子薰到吃不下饭,本来白净的手上起了鱼鳞一样的老皮。即便这样的工作,也不是常有,看着饥饿中的女儿,年轻美丽的母亲决定改嫁。


       这是母亲向生活的第一重妥协,独立自强不能填饱她们的肚子,她再一次将生存的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继父对母女俩很好,女儿甚至得以去学校读书。她们过了几年稳定的日子,岂料某天继父不辞而别,乱世之下,人和人的情感联结亦无比脆弱,被抛弃的母亲又要面对生存的压力。
       女儿从一个冷静的“他者”的角度,看着母亲从良家妇女沦为暗娼,她接受的教育让她以母亲为耻,羞愧与愤慨杂陈,母亲本可以像以前一样帮人洗衣服或是干杂务,然而她选择用最为人所不耻的方式,女儿却不得不接受被母亲以这样的方式养活,彼时女儿恪守作为一个思想独立自主的新女性的自尊自爱,她看着母亲从初对她的遮掩和躲闪,慢慢发展为泰然自若、毫不避讳,从生理层面到心理层面彻底堕落。
       女儿对母亲的情感在爱与道德中胶着,随着时间推移,她从逐渐年老色衰的母亲眼中读懂一种求助与希望,“妈妈的心是狠的,可是钱更狠”,母亲老了,她的的身体挣来的钱不能填饱两张嘴,那个慈爱无私的母亲在女儿心中死去,
       眼前这个绝情的母亲用自己残酷的生活体验告诉女儿:“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


       然而,没有被生活扼住咽喉的女儿此时是不会懂的。母亲嫁人走了,这是母亲对人生的第二重妥协,她活下去的希望只能从一群男人转嫁到一个男人,舍弃亲情,藤蔓一样生存。女儿以母亲的堕落为戒,她坚信可以有尊严地活着。
       女儿看待母亲人生悲剧的清醒,有一种理想化的道德残忍,母亲是女儿认清真实社会的一个缓冲,当母亲这个庇护的角色消失后,女儿面临的困境,就像当初失去了丈夫的母亲。
       二、自我的感受之下,是残忍的清醒
       第一人称的“我”为叙述主体,增强了读者对角色的代入感,更具有心理冲击性。
       高小毕业后,收留我居住在学校的胖校长亦无能为力。“我”作为一个接受过新文化思想洗过的女学生,懂得身为女性的独立和自尊,也坚信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
       母亲的过往像一面警醒的镜子,提醒“我”时刻引以为戒,避免重蹈覆辙。“我”相信爱情与自由以及一切人性的美好。当校长的侄子免费帮“我”租了房屋时,“我”以为遇到了爱情,直到青年的老婆找上门来,她才明白自己的可笑,当她享受男人给予的物质时,本质上是离母亲更近了。


       “我”霎那意识到自以为的爱情不过是青年的一场钱与欲的交易,“我”穷得一无所有,女人却艳羡“我”有自由,当自由以饥饿为前提,“我”宁可不要。
       在生存面前,教育赋予我的一切道德信念都土崩瓦解,“我”成了和母亲一样的女人,我懂得了母亲的艰辛无奈、和她用无数个绝望的日子淬出的真理。
       “我”变得像母亲一样麻木冷漠,为了一点钱而丢弃自尊。世界以其最大的恶意逼视着“我”,冷酷地看着“我”将身而为人的衣服一件件脱下,将一个有理想、有信仰、有文化的少女蚕食为一具没有情感的躯壳。在自我的感受之下,是残忍的清醒,这份清醒锋利如刀,一下下凌迟着“我”的灵魂。


       多年以后,母亲再次被男人抛弃,她拖着老残的身躯投奔了女儿,坦然地以女儿的身体换取金钱。母亲成为一个铁石心肠的行尸走肉,她看不到女儿的痛苦和染病,鹰一样锐利的眼光盯住客人的钱袋子,用刮刀一样锐的声音唾骂调笑,女儿成为她眼中换取生活费用的商品,
       生存的欲望吸干了曾经自尊慈爱的母亲,亦耗尽了“我”的良知和羞耻,“我”和母亲的命运轨迹彻底重叠,人性中所有的美好被生存抽空,干而瘦的躯体内盛着的,只有对钱贪恋且急切的焦渴。
       象征手法托物起兴,老舍笔下的悲剧美学
       《月牙儿》全书计四十三章,月牙儿的意向出现了十二章之多,每一次出现都是不吝笔墨的描写。
       “月有阴晴圆缺”,然而在“我”的眼中,月亮始终是一个残缺的月牙的形状,景语即情语,象征了“我”如同月牙一般残缺且黯淡的命运。
       月牙儿每一次出现,都紧扣了“我”的心境。第一次在父亲死亡时,“带着寒气的月儿,它那一点点微弱的浅金光照着我的泪”,奠定了全书这种淡淡伤愁的基调,老舍用诗意般氤氲的语言,描写最残酷不过的故事,这种对比式的不协调感,
       好似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形容破烂粉房里穷人的歌声:“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越觉得荒凉。”那诗意的美,是含着眼泪的笑。


       老舍通过月牙儿的自然意象,渲染主人公面临的处境与情绪。胡适认为“悲剧观念是人类最浓挚最深沉的情感在悲哀时的表达”,
       老舍对悲剧的表达无疑是高明的,他不用直接的语言表象地阐述悲情,而擅用托物起兴的手法层层渲染,借景抒情。
       “我的心还是象那个月牙儿,只能亮那么一会儿,而黑暗是无限的”,月牙儿玉色的光芒,如同“我”曾经纯洁而美好的品质。月牙随时被黑暗吞没的脆弱,如同“我”岌岌可危的被动处境,月牙单薄地挂在空中,如同“我”的孤苦无助,未知的命运蛰伏于黑暗中等待,我的人生终将被生活击溃。
       情与景的互相烘托,形成了一种生命的孤独感。
       老舍的作品,多将目光投放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身上。比如《骆驼祥子》里的祥子、《我这一辈子》中的福海,这些人物形象就像“我”一样,有一种悲壮的反抗意志,他们都有着自己的理想与坚持,倾尽全力地想要改变命运,却不可逆地走进宿命的轮回,生命的活力被残酷的现实击垮,徒劳挣扎。
       人物如入泥淖的悲剧性,更为体现出社会环境的冷酷无情。


       母亲的命运重复着被抛弃和蹂躏的闭环,她将自己千疮百孔的人生暴露给女儿看,无形中给予女儿一种最深刻示范。
       母亲的悲剧是一种无声的参照,当女儿身处于同样的困境时,她会下意识地模仿母亲,这种顺应人生的消极态度与思想,一直存在于女儿的潜意识当中。老舍用母亲的人生作为反衬,更突显出女儿每一次努力挣扎的徒劳,这种对比的戏剧张力,有一种沉重的悲剧之美。
       社会新旧转型下的女性生存现实
       《月牙儿》的写作背景是20世纪的30年代,新文化运动传播了平等自由的人权思想,五四运动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加强了反封建反旧制的思想。在教育上,不仅仅推行了教育的普及化,亦有了“开放女禁”的呼声。妇女的个人权益成为了被关注的话题,本来处于依附地位的弱势女性群体也被纳入“国民”概念中来,使她们被时代的目光抚触到,解放妇女成为新文化意识中的一环。


       一、由男性倡导者提出的女性解放,根本上仍是男权框架中的有限解放
       伏波娃在《第二性》中提出“女人是他者”的命题概念,她认为,“女性的内在性并不是先天的,而是社会制度强加给她的。”时代的巨浪之下,在封建体制下本就没有话语权的女性群体,更多只是随波逐流的一部分。
       《月牙儿》中的我既是女性解放的受益者,也是这场并不成熟的运动的受害者。一方面,“我”得以有机会接受教育,在思想上脱离蒙昧未开的状态,明白女性的自我价值是独立于男性的,“我”在教育中拓宽了视野,具有了独立的思考能力,“我”和文盲的母亲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母亲面对人生是消极的认命姿态,而我,是一个对未来有向往、对恋爱自由有憧憬、对人格独立有意识的新女性。因此,当生存的压力横亘在“我”眼前时,“我”第一反应是迎难而上,寻找自力更生的途径,带着盲目的坚定。
       另一方面,赋权给女性更多停留在口头形式上,内忧外患的动荡背景下,留给女性就业的机会少之又少,特别是底层女性,学校教给她们的知识技能,毫无施展的现实空间。
       在精神的解放与现实的束缚之下,这种割裂感产生的精神痛苦,反而更甚于从前的未知愚昧
       。“我”的最终堕落,比母亲来得更令人痛心,教育赋予的一切被生活的黑暗一点点收回,“我”又回到麻木、粗鄙的状态,这才是最为悲剧的部分。
       解放妇女最终流于表面,而为此买单的,还是被男性倡导平权的女性群体。然而,时代的进步必然要经历这样的阵痛,她们的悲苦命运又是时代必然下的牺牲。


       二、老舍从悲悯的角度,看待“废娼运动”下的边缘群体
       由于社会结构的问题,旧社会的“娼妓文化”由来已久。20世纪的20年代末,“废娼”意识通过西方启蒙思想进入中国落地生根,妇女解放的大前提之下,娼妓问题如果不解决,那么就谈不上反封建旧制遗风。另一方面,这部分女性群体的职业特性,亦被视为道德风纪的污点。
       小说中的“我”,身处于“废娼运动”发轫之时,在社会偏见与政策取缔的夹缝中艰难求生。然而一个根深蒂固的行当需要一下子连根拔除是不现实的,相比较那些执证交税的娼妓,如“我”一样的暗娼是首当其冲的剪除对象。社会有针对这部分失足女性设立的感化院和习艺所,教导她们自立自强的思想,学习一些必备的生活技能。然而现实的难题是,她们感化成功后,以后怎么谋生?
       在《月牙儿》中,感化院的人给“我”指出的明路是“嫁个人。”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成绩,是已经有十多个暗娼,经过他们的感化嫁人。而所谓的“嫁人”,是来的男人花两块钱手续费就领走的。感化院教“我”的生活技能,是“我”本就会的家务女红,“我”对感化院的乐观感到绝望,假如这些技能能填饱肚子,她又如何能走到这一步?


       周作人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禁娼前途之障碍物,当然不在那些无耻的妇女,而在于有耻的资本家们。或者我们不归罪于个人,可以说在于现在的经济制度。”娼妓作为妇女群体的一部分,却是被男性与女性同时边缘化的“他者”。感化院教导“我”用生活技能自食其力,这种何以不食肉糜的姿态令“我”彻底愤怒,她向巡视感化成果的官员啐了一口,被送进了监狱,在冰冷的监狱中,“我”却获得了解脱,至少这里不用考虑下一餐在哪儿,贯穿始终的饥饿感,令人体会到绝望的窒息,在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之下,人可以舍弃一切!
       老舍是深受五四人文思想影响的一代作家,他以一个知识份子的冷静,去注视如《月牙儿》的主人公一样被忽视的边缘女性群体,给予她们最深切的同情与悲悯。他亦清醒地意识到,在妇女解放的时代背景之下,有为生存苦苦挣扎的底层妇女,她们无法享受时代的惠及,相反,她们被时代推搡排挤。老舍的《月牙儿》不仅揭示了男权视角与语境下被忽视的、社会新旧转型下的女性生存现实。同时也传递出他个人对这一群体的人文主义关怀。
       综评
       鲁迅曾针对《玩偶之家》中自我觉醒而出走的主妇娜拉,写过一篇《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稿,他说:“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却无路可走,如果有钱,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虽然听起来实际到发指,但这就是现实。
       没有社会地位和谋生手段的娜拉,最终要回到漠视她人格并视她为玩偶的丈夫身边。就像《月牙儿》中的“我”,最终只有堕落才能活下去,“我”在绝望的现实中,悟出了振聋发聩一句:“钱比人更厉害一些,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
       (图: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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