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海市闵行区都会路。某工业园区。一条野河穿园区而过。
一座跨河的小桥,离水面不足两米。桥边停有两辆车,一辆是戴大哥的,一辆是我的,都是买来时只有七八万元的小轿车。戴大哥站在桥上,我坐在桥下的河岸。我们面对野河,伸出鱼竿。几个刚刚换班的工人穿着工作服、背着手,盯着河面看热闹。
突然,戴大哥抬起鱼竿,喊叫起来,让我用抄网去给他帮忙。
戴大哥左右倒竿溜鱼,消耗着鱼的体力。随着我在戴大哥的竿前抄起一条尺把长的鲤鱼,“这河里还真有大鱼啊!”一旁的工人惊呼起来。
戴大哥垂着头,面无表情,拽住一根绑缚在桥头的绳索,“哗啦啦”一阵水声,他从河里拽出一只巨大的鱼护(是垂钓辅助用具之一,可以使被钓的鱼不至马上死亡),将刚刚钓到的鲤鱼丢了进去。好奇的工人们凑到跟前看,只见鱼护底部全是鱼,有小鲫鱼,有刚才的鲤鱼,还有更大的大鲤鱼。有一个工人问戴大哥:“多长时间钓了这么多鱼?”戴大哥没有说话,他松了绳索,将鱼护放落河中。鱼儿们在鱼护里待着,泡在河水里,但它们跑不了了。
工人们自讨没趣,再看了一会儿,离开了。
我问戴大哥:“你咋不回答人家的问题呢?”
戴大哥左手持鱼竿,右手指头分开,梳拢了自己稀疏的头发,回答我:“有什么好回答的!多长时间钓的跟他们有关系吗?有本事他们也来钓好了。”
我嘿嘿笑着,“他们来钓,连个毛也钓不到”。
这是2012年的事,我跟着戴大哥学钓鱼,我们用我们能钓很多鱼来证明自己很有本事。
2
我1982年出生,来自陕西铜川某小镇,在一家建材家居行业杂志驻上海办事处当广告业务员。我们的杂志刊登行业信息,在建材家居业内流通发行,我去各个建材家居企业跑业务,说服老板们在我们杂志上做广告。
2011年末,因为互联网的冲击,我的业务很不好跑。我早上7点起床,吃早饭,之后抱一摞杂志放后备箱,带着电脑和公文包开始跑业务。一大早出门,一直到晚上7、8点回家,马不停蹄地跑,收获却很少,有时候跑一天,也跑不到一个广告。
我结婚了,我爱人原在一家韩资企业做外贸跟单员,我们在闵行区莘庄镇租着一套40多平米的房子,一室一厅一厨一卫,房租一个月1900元。我爱人患了病,甲状腺长了结节,在上海的中山医院做了手术,术后一直在家休息,没有去上班。
我们租赁房子的房主名叫潘菊花,是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她说她在新疆阿克苏当过二十多年知青,回到上海以后,给儿子买了出租车,供女儿上了大学,还给儿女每人买了一套房。她说她有时候住儿子家,有时候住女儿家,她的孙子和外孙女都直接叫她的名字:潘菊花。我租住的房子是潘菊花买给他孙子的。
有一天早晨,潘菊花敲门来收房租,交了房租后,我要关门,不料她从门缝里探出头来说:“我刚才瞅见你的桌上放着几个空的啤酒瓶,你能不能把它们给我?”
我问她:“你要啤酒瓶有什么用?”
潘菊花说:“我给孙子买了房,外孙女不高兴,也给我要房子呢!我收集一点硬纸板、啤酒瓶卖了,加上退休工资,慢慢攒,要给外孙女买房呢。”
潘菊花一脸认真的样子。
在屋内听到声音的我爱人拿了啤酒瓶递给了潘菊花。我看看潘菊花,看看我爱人,咀嚼着70多岁的潘菊花说的买房的话,感觉到压力非常大。
我白天跑不到业务,晚上回了家,坐卧不安,这便琢磨着做个什么运动、干个什么事排遣心理压力。
我爱人建议我去钓鱼,她说:“钓鱼有闲情雅致,优哉游哉!钓一钓鱼,把你的心态调整好。”
爱人给我在网上买了鱼竿,并在收到鱼竿以后,按照网络上的教程,在鱼竿上装好了鱼线、鱼漂、鱼钩。
上海是长江入海口,境内水系发达,大大小小的河流遍布路旁、小区边、公园里。江南气候适宜,水体里营养物质丰富,每一条河里都生有肥美的鱼儿。于是,多有钓鱼的人儿,或站或坐,占据有利的地形,在河边钓鱼。周末,我拿了钓具,爱人抱了书本,我们也看着大家的样子,在小区周遭的河边钓鱼。我给鱼钩挂上蚯蚓,抛到河中,爱人翻着书页,在河边看书。
同样是一条河,一旁钓鱼的人“嗖嗖嗖”提竿,不停地钓到了鱼。我这里,不是鱼漂一动不动,就是鱼漂动起来了,我一提,却什么也没有。钓一趟,什么都没钓到;再钓一趟,还是什么都没钓到。我爱人不耐烦了,她不想跟着我到河边去了,还说:“人家都能钓到就你钓不到,不行就算了!”
这把我激怒了,我说:“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我打开电脑,搜索钓鱼技巧。这打开了新大门,平常人要是不关注的话,都不会知道有这么大一个群体,不分昼夜地研讨着如何钓鱼。这是一个巨大的新世界,数以亿万计的人们沉迷于钓鱼,在各个论坛上交流着鱼的习性、钓鱼地点、渔具、鱼食等一切钓鱼信息。人们需要钓鱼,需要鱼上钩带来的多巴胺。有人黑坑钓大鲤,有人行钓中国南北疆,还有人不分黑天白夜钓鱼、钓得把婚离了的。帖子中,人们发出图片,用打火机、烟盒、脸盆做参照物,向广大钓友炫耀着自己钓到的鱼的大小,“厉害”“相当厉害”“厉害了,我的哥”等词语频繁出现,这些词语让人很上头、很羡慕。
那一段时间,我废寝忘食,穿梭在各种各样的钓鱼资讯中,寻觅能对我钓到鱼有直接帮助的东西。不知在电脑前苦熬了多久,我如大海捞针一般,在众说纷纭的、眼花缭乱的、由钓鱼爱好者自发构建的钓鱼世界里找到了一则用麝香小米搏鲤鱼的帖子。帖子的发布者招募志同道合的钓鱼者一起钓鱼。地点在上海市闵行区的“老闵行”。“老闵行”是闵行区南部的一个地理区域,离莘庄不远。
用麝香小米钓鲤鱼的帖子发布者是老戴。
我私信了老戴,我们约在“老闵行”都会路某段的工业园见面。
3
清晨6点,我和老戴在园区的桥上见了面,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先到了。我从车上下来,打量了老戴身后的起亚RIO“千里马”三厢小车;我瞅见老戴也定眼看了我的中华骏捷FRV两厢小车。我心想,这个人应该是做销售出身的,我打量他的车,他打量我的车,都是在判断对方的价值。我们握了手。老戴发烟给我,我看见那是一包我们陕西出产的“猴王”牌香烟,五元钱一包。2012年,在上海,普通人抽的最普通的烟是七元五角一包的红双喜牌香烟。
略一迟疑,我接烟慢了一点儿,老戴指着烟解释:“别看这烟便宜,抽起来顺口……”我慌忙接茬:“戴大哥,这是我们家乡烟,我爱抽这个。”从此,我叫了他戴大哥。
戴大哥圆脸,个子不高,头顶的头发快脱光了,穿着一件条纹状的短袖衬衣,脚上是一双皮凉鞋,没穿袜子。我拿出我的鱼竿,戴大哥瞅了一眼道:“这种鱼竿在野河里钓不到鱼,竿子太长了……”他有两根硬调鱼竿,竿子不长,细而硬,他取了一根给我,接着拿出鱼线线圈、七星鱼漂、鱼钩、铅皮等,给我讲解鱼竿怎么挑选,在野河里钓鱼为什么要用传统钓法,绑鱼钩怎么样绑才结实,等等。
在戴大哥给我说怎么钓鱼的时候,我一边听,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另外的一些与钓鱼无关的问题。鱼钩绑好了时,我掌握了一些情况——戴大哥36岁,安徽人,他和人合伙开办了一家小厂,生产自动化洗车机,合伙人负责销售和财务,他负责生产和售后。
我试探着说:“刚一见你,我还以为你是搞销售的呢。”
他轻轻回答:“搞洗车机之前,我就是搞销售的。”
看来我猜对了,我在上海跑业务五六年了,方方面面的人接触多了,眼光也练出来了。
“重点是饵料!”
戴大哥在收拾好渔具后大声说出了这句话。他从车后备厢里拿出一个大饮料瓶,瓶子里装了满满一大瓶黄褐色的小米,拧开瓶盖,戴大哥将瓶口凑在我面前,一股说不出的气味扑面而来,似乎是胡椒辛辣味、奶香味、薄荷冰凉味、酒精味混合在一起的一种味道。戴大哥说:“重点是饵料,这就是最好的野钓饵料,麝香小米,鲤鱼、鲫鱼都爱吃。”他分了一些麝香小米给我,再拿给我一小瓶粉状的食用胶给我。
于是,这样给鱼钩上挂鱼饵——空钩蘸水湿润,蘸食用胶粉末,再蘸水,粘上麝香小米。反复几次,鱼钩上就粘上了一团黄褐色味道浓郁的麝香小米饵料。
戴大哥用鱼竿比画了远近,给我在河边找了一处位置,让我下钩。他说他刚来的时候就在那里打了窝,打窝是钓鱼的一个环节,在选定的地方投放一些饵料,吸引目标鱼群聚集过来,就相当于是用美食设置着一个“美丽陷阱”,引诱猎物前来觅食。
硬调鱼竿不长,我的鱼钩也就轻轻下在离岸边不远的窝点上。刚一下钩,七星漂就带着节奏舞动起来。我扯起鱼竿,竿前果然就钓起了鲫鱼。那鱼儿甩着尾巴,鱼鳞在清晨的太阳下泛出五颜六色的光。
这是我第一次钓到鱼,我兴奋地看向戴大哥。戴大哥眼神凝重,只盯着他眼前的鱼竿,没有用任何表情回应我钓到鱼的兴奋。
他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鱼竿飞舞,不断有鱼被钓了起来;他的鱼线上挂有两根子线,有时候他一提竿,两条线上都有鱼。但是不管钓到大鱼,还是一次钓上两条鱼,都不见戴大哥有什么情绪变化。他只是把鱼竿提起来,摘鱼,扔进鱼护,点燃“猴王”牌香烟,蘸料,再次抛出鱼竿。
那天钓完鱼,戴大哥问我要不要鱼,他说他不会带鱼回去。我想了想,也没有要鱼。我们都把鱼倒进了河里。哦,我们都是为了钓,而不是为了鱼。为了感谢戴大哥教我钓鱼,我说请他吃饭,他拒绝了,他把剩下的麝香小米全给了我,说这些饵料够我钓一阵儿的。
我给他说:“这麝香小米还就是好。”
他说:“那肯定了,这都是用效果说话呢。”
4
我清晰地记得我签到的第一笔广告业务。那时候跟进了数天,我与一家企业谈好了一笔3000元的广告。在广告协议书上填写刊登广告的具体内容时,企业老总坐在大班台后面,双手抱在胸前,盯着我看,我攥着笔,满脸通红,紧张到全身颤抖,根本写不下去一个字。那支笔太难把握了!不知花了多长时间,我才完成了协议上短短几行字的书写。我差点哭了,太高兴和激动了。我高兴,我能做到业务了;我激动,我能为我们公司挣钱了。
一旦开了头,我感觉做业务很上瘾,希望自己能创造出更大的价值。
钓鱼上瘾的感觉对我来说,与做业务有点相似。每次抛竿入水,就像在肥沃的土地里撒下了一粒神秘的、有希望的种子,我不知什么时候会有鱼儿上钩,这种对未来的期待充满了吸引力,像有猫爪子在胸腔里挠。鱼漂突然一动,令人心跳加速,内心的紧张和兴奋难以言表。而当成功地钓起一条鱼后,心头非常有成就感,我就像一个王者一样,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俯瞰苍生。
钓鱼刺激了我的多巴胺分泌,我一个劲儿想钓鱼,钓到大鱼,我也相信我能钓到大鱼。我甚至幻想过我钓到大鱼后,抱在怀中,拍摄照片传到网络论坛里引起鱼友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厉害”声。
我起得更早了,几乎每天都要赶在六点以前去往都会路打窝、钓鱼。
钓不到鱼时,我在网络上看钓鱼技法、看人家在钓鱼中斗智斗勇。钓到鱼了,我也像个老手一样,把钓鱼的情况写到钓鱼论坛上。既看人家的帖子,人家也看我的帖子,我成了钓鱼世界里的一份子,是千千万万钓鱼爱好者中的一员。
每天,戴大哥也站在桥上钓鱼,我不时咨询他一些钓鱼的疑惑,比如:咋样选择钓鱼的位置,咋样克服小杂鱼闹窝……戴大哥不厌其烦地给我解释那些问题,我买了“中华”香烟来,发一根给他,他抽;给他一整盒,他不要。
最开始,钓鱼钓到八九点,我还是要去跑业务。我在建材展上搜集着一些客户名片,名片上有客户信息。所以,我开着车,往金山、奉贤、松江、青浦、南汇等上海的制造业集散地拜访客户,甚至也开往浙江的嘉善,江苏的昆山,在这些地方寻找客户。
我在那些地板、橱柜、家具、门窗、楼梯等企业工厂门口停驻,眼睛瞅往工厂的停车区域,看有没有停着一些高档豪车或我隐隐觉得很有分量的车。如果有,我又会盯着办公楼的窗户看,看哪些窗户装着空调,空调有没有运转……用这样一些方法,大致判断出老板有没有在工厂,老板在哪个办公室办公之类的基本信息,然后进入工厂,洽谈广告业务。
有人会问:既然有名片,为什么不打电话跟老板直接约见?行业杂志广告业务员没有什么实物销售,就是凭一张嘴让人做广告,直接打电话过去,被拒绝的概率比较大,只有一个个上门拜访,通过判断老板在不在、能够顺利过了门卫那一关、找到老板、用简短的话语告诉老板做广告的价值、分析竞争对手是如何做广告的等一系列的考验,才有可能做到广告业务。
最高峰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一个月要做六七十个版面的广告业务,甚至我的报价策略已经到了在杂志上做广告两年或三年多少钱的程度了,而不像新入行的时候,只敢一个月一个月报价。
时代改变和进步一个行业是无声无息的,2012年,建材家居企业招募经销商、渠道商的事业已经进入倒计时了,企业产品销售模式发生变化了,全部向网络市场转型了。我们面向渠道经销商的杂志广告已经不被需要了。我知道变革在发生,但是我不愿意承认我们被改革了,也不愿意舍弃我的业务,我狠命跑业务,希望以多跑业务、多拜访客户,减少业务损失。
然而,我终究是错了,每天更多跑业务,便更多地产生着油费、过路费等损耗,不仅跑不到业务,还跑到了很不好的业务——行业内杂志的影响衰减,有个别企业签订了广告,做完广告后没有达到预期的广告效果,拒绝付款。
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公司财务说:“广告是你签的,一天要不到广告费,一天就不给你发工资,逐月从工资里扣。”
我很无奈,不想说话,只想待在河边钓鱼。
钓着鱼,我掉头发。两侧斑秃。头顶也脱发,用手一抹,手掌里全是头发。
5
内心的失落与孤苦,无以言说。
我回到家,爱人给我做着饭,都是我爱吃的,有油泼面,有饺子,甚至她还蒸熟了阳澄湖大闸蟹给我吃。爱人也说着未来,说以后要去哪里旅游,以后有了孩子怎么样教育孩子。吃着好吃的东西,听着美好的未来,我感觉特别对不起爱人。我暗暗发誓,我要让我们的日子过得更好。
我跑一家客户,人家企业老总摆手。再跑一家,人家还是摆手。这让人焦灼。在各个跑业务的地方,我又看到各种各样的水体,有郊外树林边的池塘,有高速出口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人家老总摆手后,我沮丧到极点,带着渔具去往那些水边钓鱼。我需要用钓鱼安抚自己。
总有那么一些时候,钓不到鱼。无论怎么样打窝,怎么样更换钓点,钓不到就是钓不到,那便更加焦灼了,就坐在水边想象着——钓鱼钓不到,可能到某家企业去跑业务的话,会有一些收获。那就收拾渔具,又去跑业务。如此反复。
这样就成了,跑业务跑不好时,就想着钓鱼的好。钓鱼钓不到的时候,想着跑业务的好。
夏初,陕西家里种植的一点油菜籽要成熟了,年迈的父母打来电话,对收油菜很发愁,我爱人说,那她就回家帮忙收庄稼。她不是陕西人,也没有干过农活,但我还是让她回去了,原因是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好好谋划谋划工作与生活。
原本以为她走后,我心理压力会小一点,不成想,自己一个人待着,想得更多了。晚上,我失眠了,业务做不到,未来怎么办?白天,内心焦灼,天气炎热,我钓鱼坐多了,估计受了热症,坐得屁股疼。屁股上生起了巨大的脓肿,火辣辣疼,疼得人倒吸凉气,无法思考,我想忍,实在忍不住么,半夜三四点前去医院看病,谁知一群老年人早已在相关门诊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巨龙。我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屁股生疼,压力甚剧,我回到出租屋里,仰天长啸,我是哭都哭不出来啊。我疼得冒汗,给自己搞心理疗法,默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我急切地需要多巴胺的刺激。我期待着戴大哥联系我,带我去搞大鱼,我时不时看看天气,然后看看自己的手机,等待铃音响起。
“老闵行”有个电厂,电厂旁有一处大水面,像个小湖泊,湖泊四周平坦,长着短短的青草,环境非常优美。常有一些航模爱好者、遥控船爱好者,在这个湖泊旁边玩航模和遥控船。更有一些资深的钓鱼爱好者在这个小湖里钓鱼。这个湖里鱼不算多,但是人们都喜爱在这里“搏巨鲤”。为啥我在本篇稿子里总是谈到“鲤鱼”“大鲤鱼”“搏大鲤”“搏巨鲤”之类的话题?鲤鱼分布广泛,由于“鲤鱼跳龙门”的传说,鲤鱼也被我们赋予了相当高的期盼,它是大体型鱼,力量强劲,在水中挣扎的力度极其强大,与大鲤鱼博弈需要钓鱼人有高超的技巧、丰富的经验和足够的耐心。当成功将“鲤鱼跳龙门”里的主角大鲤鱼制服时,会给人带来强烈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让人满足,是对自身能力的一种肯定。
小湖泊里面的鲤鱼比野河里的鲤鱼要大一倍。戴大哥善于观察天气,等到下过雨后稍微阴沉的天,或者小小的细雨刚刚下起来的时候,他就联系我去小湖泊搏巨鲤。我就像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的一只小猴,翘首以盼,等待美猴王的召唤。他这一叫,我马上精神抖擞,驱车前往。
微微的细雨下着,雨前的闷热感逐渐消散,雨滴在湖面上打出接连不断、细微、密集的小水洼。平日来玩航模、遥控船的人也都不见了影踪,他们很讨厌,玩模型发出的“呜呜”声很打扰钓鱼的事儿,这样的天气里,他们不在了,钓鱼也开展得更顺利了。戴大哥伸出手掌搭在额前瞭望,一扫往日的低迷,眼光犀利,观察着小湖面上的水草,观察着水草旁边的涟漪、泡泡以及那些我觉察不出的鱼汛。随后,他指挥我在某处湖岸支上大大的伞,那大伞是全天候的钓鱼工具,晴天用来挡太阳、雨天用来挡雨。
戴大哥在泛过泡泡的水草旁打窝,给他打一个,隔七八米,再给我打一个。他让我使用粗一号的鱼线绑着比往日大出一倍的鱼钩。戴大哥抽着烟,鼻尖微微冒汗。我也感觉到有些紧张,好像即将面对最考验人的战斗。
细雨击打水面,增加了水体的活性,沁凉的水里,鱼儿非常活跃,水面不断跃起白条鱼,细微而紧密的泡泡不断从打窝的地方冒出来,里面一定活跃着我们心心想念的“巨物”,我们挂上对鱼儿们来说开胃、可口的麝香小米开始垂钓。
我盯住细雨沙沙的水面,突然,水面泛起了巨大的涟漪,我手中的钓竿猛地一沉,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紧紧拉住。我的心跳瞬间加速了,血液涌上头顶,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在心中炸裂开来。我大声叫着戴大哥,让他准备好抄网帮我抄鱼。
鱼线绷得很直,忽左忽右摆动,如同在水面上拨弦,奏响了一曲激昂的战歌。钓竿被拉成弧形,我在与水下的巨物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拔河比赛。
我目光紧紧盯着水面,手中紧紧握住鱼竿,感受着那来自水下的强大挣扎。突然,一个巨大的身影被我拉到水面,金色的鳞片在看得我心颤。那是一条巨大的鲤鱼,足足有二尺长,鱼尾有力地拍打着水面,溅起高高的水花。戴大哥端着大抄网,帮我抄它上岸。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的疲惫和等待都在这一瞬间化为了无尽的喜悦和满足。钓到大鲤鱼的瞬间,我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成就感,一种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美妙体验。
我钓到了如同“鲤鱼跳龙门”神话故事里一样威武的大鲤鱼,我很兴奋,忘却了一切不快。
戴大哥抱着大鲤鱼,在湖畔转圈圈,我感觉他比我还要兴奋。
6
我爱人在电话里问我:你的业务做得怎么样?
我说,很好!
其实,我只是坐在河边掉头发,或者搏到巨鲤很兴奋而已。
在都会路,戴大哥站在桥上,垂着头,无精打采,头发稀疏。他仍旧在网上发帖子说一起钓鱼,我也在网上发帖子,说他是“老闵行”的鱼神。隔个几天,就有人通过论坛私信戴大哥,想跟他学钓鱼,他们继续约在我们钓鱼的地方见面。有的人戴着眼镜背着电脑,有的人穿着行政夹克,还有的人开着出租车……戴大哥如给我教钓鱼一样,一一给他们示范渔具如何使用,告诉他们如何用麝香小米钓大鱼。我作为“师哥”,有时候也指指点点,给人家说如何钓鱼。于是,一边钓鱼,我也一边听闻和参悟着大家的人生故事。
其中印象最深的有两位,一个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帅哥,另一个是一位刚毕业不久的女大学生。
三十多岁的帅哥是个大帅哥,一米八多的个头,面部轮廓很有型,很像90年代唱《今儿个真高兴》的解晓东。大帅哥“谢晓东”来跟戴大哥学钓鱼,他脸色煞白,一脸忧郁,穿得严严实实的。“谢晓东”钓到鱼时,嘴角上扬;钓不到鱼时,忧郁的面孔几乎要发黑了。有一次,他举竿时,衣服不小心撩起——他的肚子上开着一个窟窿,挂着一个粪袋。看我和戴大哥看到他的秘密,“解晓东”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哭完了告诉我们,说他之前是在北京开公司的,但是急于冒进,生意不好关了门,然后来到上海做环保设备,负责一个大区的工作,正当工作有序推进的时候,查出了直肠癌,切除了癌后,连肛门也切除了,需要终身带粪袋。他哭着说他是多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啊,现在这么脏地活着。我们不知道怎么劝他。戴大哥后来每次多给他一些麝香小米。
那个女大学生从外地来上海找工作,无论是房产中介、培训公司,哪怕是电子厂,她去上班总是干不长,她觉得她很努力,但干不了两天,人家就把她辞退了,每次辞退后,她抑郁,难过,昏睡。只不过,她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就在网上看到戴大哥的帖子,跟她来学钓鱼。女大学生瘦瘦的,很文气,我们一群大男人在钓鱼,她也蘸着蘸料,蘸着小米,“搏大鲤”。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啊,我坐在河岸边的草地上,嗟叹着自己的不易,嗟叹着大家的失意。
于是有一天傍晚,我在河边问戴大哥,给这么多人教钓鱼,你有啥感受呢!
他嘴巴蠕动,眼睛眨巴,脸蛋微红,说不出话。过了半天,他反问我,你感受怎么样?
我抬头看看天空,低头看看河流。天上有一轮红日,河里也是一团红艳艳的光亮。我有很多感受,又感觉这些感受很无力,很矫情。
戴大哥如以往的每天一样,提起自己的鱼护,把钓到的鱼都倒回了河里。我也把自己鱼护里的鱼倒进了河里。我们俩找了个小饭馆去喝酒。
喝着酒,戴大哥告诉我,他的合伙生意不好做。他说厂里一直生产呢,他和合伙人平常都只领很少生活费,每季度分红,但是每次分红一算账,亏损。
我问,那到底亏还是不亏?
他说,按理说不亏,但算出来亏……我没有钱拿……
我们俩继续喝酒。他说,每个月要还房贷,孩子要上学,只有从信用卡里刷钱,还不敢让老婆知道……
我说,怪不得你看着垂头丧气的,你也是头大啊!
他说,我确实头大。
我问,你因为头大,所以来钓鱼?
他说,是的,只有钓鱼才能暂时忘了烦心事。
不过戴大哥也有幻想。他用一定比例的液体麝香、曲酒、小米炮制出的麝香小米,散发出特殊的香味,鲤鱼和鲫鱼非常爱吃,于是他在钓鱼论坛发消息,组织钓友们前来钓鱼。这其实是幻想着钓友们钓得好以后,能够在他手里买麝香小米饵料。
我马上指出,不能卖!你自己泡点钓鱼可以,卖的话是犯法呢!你就没有制作、销售鱼饵的资格。
戴大哥苦笑着说,这还用你说啊?我原来是这样幻想的,但我看到大家一个个都难过以后,我哪有什么心情卖饵料,只不过自己做点鱼料,跟大家一起排遣排遣,钓着鱼,慢慢过渡吧。
我们俩就那样喝着酒,聊着。说着那些在别的事情上失意、在钓鱼上挽回一点得意的话。
个人有困苦,但我们尽量地把事情往好的想,眼下一定会过去的,最终的未来一定是好的。
我们在上海工作,我们清醒地知道,上海这座城市,人口众多,经济发达,无论是高级技术人员,还是靠力气吃饭的人,只要是肯干,都能在这个城市里找到工作。但是,如果是外地人,要在上海长期发展,拼的不是智力和力量,而是韧劲,是耐力。在韧劲中,其实有一种东西很重要,要认清:困难不是现在才有的,困难是亘古以来一直存在的。面对困难,要么把事情往好处想,调整好心态,平稳过渡;要么把事情往坏处想,自暴自弃,越发艰难。要有韧劲,必须学会:想好事。
我给戴大哥说,我到了上海跑业务后,我家里许多亲戚朋友也来上海投靠我,希望能在上海发展,有在工厂里干了半年电焊工嫌累而打道回府的,有在企业里做文案策划因跟同事吵架而一气之下辞职的,有在台资企业做人事经理助理家里人催着回去结婚而离职的,也有来上海七次又回去七次,最后考了事业编的……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在上海不想好事,他们总想,这里房价高,这里生活成本高,这里的台风大,这里的冬季湿冷,等等。于是他们失意,却无法面对失意,无法在这里立足,都主动或被动地选择离开。
我们已然没有退路,身上担负着要把日子过好的责任,要在上海待下去,我们必须:想好事。
7
后来我和戴大哥又喝了几次酒,越喝越释然。我们也继续钓着鱼,与那些“巨物”展开搏斗,等待个人机遇。
夏末,我和戴大哥带着“解晓东”和女大学生,在青浦区郏一村找到过一个野生池塘,给自称是塘主的人交了二十元钱,用麝香小米总共钓出了十多条五斤以上的大鲤鱼。
秋初,我在更远的地方跑业务,跑到哪里,钓到哪里。在江苏常州,跑完业务后,我开车上了运河的堤坝,用短短的硬调杆子,在运河里拉起过十多斤重的大青鱼。
2012年的冬天到来,水温变低,鱼儿的运动活性降低,不再吃麝香小米。我们不再钓鱼。
戴大哥和他的合伙人清算了工厂资产,分道扬镳。戴大哥分到了一些旧机器和配件,他四处筹措资金,在离原工厂不远的地方租赁了新地方,办起了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自动洗车机生产工厂。他肩上有了更大的责任。这是好的。
我爱人从陕西回来了,我对她说:“你以为钓鱼有闲情雅致啊?其实钓鱼是非常劳神、令人极度焦虑的事儿,钓不到鱼时,嘴里要念阿弥陀佛,求求佛祖让上个鱼呢。钓到鱼了,还要念老天爷呢,说老天爷你好,让我钓个更大的鱼吧。”
爱人问:“你念过没有?”
我说:“我念得多了,念了整整一年呢!”
我告诉爱人,不过这一年,钓鱼还是拯救了我,不至于让我思想抛锚,在巨大的压力里无法呼吸。为什么呢?因为跟着戴大哥学会钓鱼,能钓到鱼了,在钓到鱼面前,钓不到鱼产生的焦虑会瞬间荡然无存,鱼儿们都算是我的大锦鲤。
冬至,我们公司高层开了会,公司业务开始转变,从平面媒体朝网络媒体转型,这是符合企业诉求的。我继续开上我的小车,以上海为中心,在华东地区跑我的业务。这也是好的。我想,每个时代都有困难,每个时代也都有机遇。面对困难时,心态要好,平稳过渡。机遇来临时,奋起直追,要抓住。
那年,我们钓着鱼,想未来的好事,好事发生了。
不知什么原因,潘菊花准备卖掉我们住的那套房子。于是,我爱人也想着好事,她对我说:“好好努力,我们把潘菊花的房子买下来吧!”
后记
后来我们各忙各的,我没有再钓鱼,跟戴大哥联系也少了。
2019年,我跟戴大哥见了一面,他开着一辆豪华高级轿车,不再是当初的小小“千里马”。
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我给戴大哥打了个电话,询问他我们当初第一次见面时的具体地址。他瞬间就发给了我那个地方的定位。我想,这个地方他现在肯定还常去,要不然不会发得这么快,他还在钓着呢!
潘菊花的房子我们买了没有这件事,就不在这里回答了。十多年过去了,我还在上海,那肯定是有地方住的。爱人还是那个爱人,挺好,她依旧在给我做好吃的。
本文头图选自电影《大河恋》(1992),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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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文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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