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张友发

最近上线的剧集《》,讲述一个拥有讨好型人格的女性吴秀雅在职场遭遇困难时,选择进入行业的故事。在职业生涯起步时,秀雅想到一个将甲方比做孙子的职场段子,而另一位脱口秀演员抄袭了这个段子,由此引发一系列风波。

熟悉脱口秀的观众或许能够一眼看出,剧中的这个段子,正是脱口秀演员杨蒙恩在《脱口秀大会》中讲过的爆梗。作为近几年流行的文化形式,脱口秀成为了《不讨好的勇气》的叙事主体,剧中大量脱口秀来源于编剧原创,或者过往表演素材库在情境中的重新安放。

“比如杨蒙恩讲过的‘甲方是孙子’的段子,特别适合秀雅的职场经历,就被放在了她身上。”《不讨好的勇气》导演、总编剧告诉界面文娱。

董润年创作这部剧集的想法源起于2020年底,当时脱口秀行业蓬勃发展,他希望推出一部以脱口秀行业和从业者为表达主体的剧集,并将故事发生时间点放在脱口秀逐步走向商业化的2016年。

随后脱口秀行业采访和过去创作的积累,让董润年将职场作为了故事发生的另一个重要空间,在剧中,职场的挫败和怨气,是主人公走向脱口秀的重要原因。

董润年此前执导的电影《年会不能停!》,使用了大量脱口秀演员,并且证明了职场和喜剧结合具备成为爆款的潜质,大众因此对董润年的新剧有了类似的预期,而这次他则是更进一步,直接将脱口秀和职场结合在一起。

以脱口秀和职场为空间,剧集指向的又是一个女性成长的故事。除了这些复杂的叙事元素,剧集还在形式上加入了大量的旁白,故事后半段,在观众享受到主人公们找到自我的爽感后,又试图和观众探讨,这种自我的寻找是否真实。

对于习惯了倍速刷剧的观众来说,这部剧看起来有点超脱于惯性之上。董润年认为自己在做一种类型杂糅的工作,这可能存在冒犯观众的风险,“但是即便有这样的压力,冒着挨骂的风险也得去尝试。因为单一类型剧现在已经在走下坡路,观众看太多了,不新鲜。总得大家尝试新的东西。”

内容创新更大的背景是,在解说号解构电影之后,短视频同样在冲击剧集市场。董润年将短视频看作一款“最简单操作、适宜所有人的游戏”,而影视创作者需要做的是,服务于观众在短视频之外存在的深度阅读需求。

观众仍然有深度阅读的需求,但剧集创作者也需要找到新的语法来服务这种需求。从这个角度看,董润年并没有在剧集中创作一个类型化的理想世界,或者一段类型化的理想爱情,而是追求类型的杂糅和变奏,这对行业确实有着创新价值。

以下为界面文娱对董润年的专访,内容略有编辑。

脱口秀为故事中心

界面文娱:你这几年比较专注于电影制作,为什么会在这个阶段选择导演并编剧这样一个剧集项目,在制作时会面临语法转换的问题吗?

董润年:我最早是剧的编剧出身,对剧也一直很感兴趣,前两年也开发了好几个剧集剧本。剧和电影各有长处,电影更极致,篇幅和情绪情感更集中。剧对我来说更细腻,容易把更多想法在一个作品里面体现出来,而且塑造更多有趣的人物。

界面文娱:什么时候开始有做《不讨好的勇气》的想法?故事主要吸引你的点是什么?

董润年:2020年底,当时跟脱口秀行业的朋友聊起来,我们当时很看好脱口秀在中国的发展,觉得肯定能发展地越来越好。我们又发现国外有一些剧讲的就是喜剧人自身的生活,像《抑制热情》。既然中国脱口秀发展起来了,为什么不做一个中国的以脱口秀为核心的剧?

刚好当时还看了《后翼弃兵》觉得很好,这是讲一个女性成长的剧,主角不是一个理想化的女性,有自己的想法、欲望和弱点。然后就想尝试做一个女性成长的剧,但没想好女主到底做什么行业。

这两个想法刚好那时候碰撞到一起,成为用脱口秀行业讲女性成长的故事。2021年就采访了30位左右脱口秀演员,发现大概从2019年分割,2019年前的演员全是兼职说脱口秀。这批人十个有九个是i人,在工作里有很多的憋闷,才到脱口秀里寻找出路。2019年以后的脱口秀演员很多都是正职,这一批人反而很多比较外向。

这些脱口秀演员大部分多少有些讨好型人格,很多也都认为自己有讨好型人格。所以这个剧其实是将这些脱口秀演员身上的共性综合起来,塑造了秀雅的这个角色。一个在职场里,受到系统规则规训和压制的讨好型人格,一个女孩怎么逐渐找到自我,获得成长的故事。

界面文娱:所以是先有脱口秀和女性成长这两个点,才慢慢的有讨好型人格和职场进场。因为《年会不能停!》在前,可能会有人认为是有一个职场故事,然后衍生出来脱口秀。

董润年:职场部分是因为刚好当时也在做《年会不能停!》的剧本,搜集到了很多素材,就想可以共享到这样一个项目里,比如公司名,两个故事是一个集团里发生的事。

界面文娱:《年会不能停!》和《不讨好的勇气》在操作上有先后顺序吗?

董润年:剧本创作来说,中间有很多并行时刻,先做的确实是《年会不能停!》,大概2019年年初就开始写剧本,到2020年底经历瓶颈期,刚好这时候有了《不讨好的勇气》的想法,就去采访迅速写剧本,最早想做12集,后来变成24集。

这俩写的方式就是这个写不下去了,然后就停一会儿,去写另外一个。

界面文娱:剧集可以分脱口秀线和职场线两条线,怎么去把两条线更好地串联在一起,让脱口秀故事线出现得更自然,两条故事线的关联性更强?

董润年:我们想做一个不太一样的连续剧,整体连续,但每集有单独明确的结构。后来我们突然想明白了,每集有结构,意味着每集有统领结构的主题,同时在主题之外,剧情进展留下钩子。

每集有主题的这个事儿我们当时觉得特别好,跟脱口秀本身也比较适配。脱口秀最擅长的,就是在讲一个故事的时候提炼出一个主题。

2021年我们就请脱口秀编剧过来,把最早的剧本放在一起聊。后来发现把脱口秀和剧本混在一起讨论容易一团乱麻。想明白剧集结构以后,我们可以先把故事讲明白,每集故事总结出主题,然后根据主题专门创作这一集的脱口秀。

我们都是在主人公心理关键的转变时刻,放一些脱口秀进去,把这一集想要表达什么,在一定程度上暗示给观众。

界面文娱:所以剧集主线还是由编剧去做,脱口秀编剧会在里面去创作像戏中戏的脱口秀内容?

董润年:剧中大量脱口秀,都是脱口秀编剧们专门为了剧创作的,根据情境来安放。比如说杨蒙恩讲过的甲方是孙子的段子,特别适合秀雅的职场经历,这个段子就被放在了秀雅身上。

具体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原创的,还有一部分是从以往的节目里,或者线下已有的段子里,在去找一些符合剧中脱口秀演员角色性格和场景来落地。

界面文娱:因为脱口秀的戏份比较重,选角会不会也要考虑演员是否适合舞台化的表演?

董润年:这是一个重要考虑。所以我们从讲过脱口秀的演员里边先搜了一遍,刚好李庚希和魏大勋都上过吐槽大会,而且有很精彩的表现。

李庚希演乔英子的时候我就印象特别深刻,也特别喜欢她在《漫长的季节》里的表现。大勋是因为说过脱口秀,以前的这些戏表演也很细腻到位。虽然他日常很松弛,好像很满不在乎,但眼神里有一股很温柔哀伤的东西,那个哀伤特别符合这个角色。

旁白、倍速和短视频

界面文娱:既然是单元剧集,逻辑线性往前推。旁白是不是在每一集的单元的主题提炼上起比较提纲挈领的作用?

董润年:确实是,这个剧旁白很多,但我们不是用它解释剧情,是提供一个第三方又全知的视角,完成对剧中人物的客体观察。

拍完剪辑的过程中,我们找了各种男女配音演员,甚至想过请著名演员来客串旁白。但试了各种声音以后,就很奇怪的发现,现在用的这个AI声音还挺合适,有一些网友的形容我觉得很对,这个声音有一种淡淡的死感。

这个词没错,因为它不是个人,是一个机器,是命运的声音。有一种站在上面俯视你,但又不太在乎,很黑色幽默的感觉。

一定程度上,这个旁白也代表观众在凝视女主人公。主人公面临很多女性主义问题,包括男朋友这种结构性的男性主义压迫,我开玩笑说旁白就代表这个结构,听起来像个男的,但是一个结构,根本就不是有机体。

而且这个声音故意给弄得跟短视频解说的声音非常之像,这是这个时代每个人日常都会听到的一种声音,我们对它既熟悉但又熟视无睹,所以最后就用了AI来进行旁白。

界面文娱:之前的观剧活动导演提到,旁白的加入是考虑到现在弹幕,包括短视频会改变观众对信息的接受强度,但也有观众说可能剧集信息对他们说太密集了,因为他们可能需要倍速,你怎么看有些部分声音的?

董润年:我从小很喜欢看电视剧,最深的印象是TVB的武侠剧台词非常密集,甚至在打架的时候都在说话,打两下就得说两句,再打两下。这符合当时电视观众的欣赏习惯。

因为当时人们在看剧的时候有时候没法全神贯注。妈妈们得一边做家务一边看,所以台词必须得多,才能使观众即便不看画面,也知道发生什么。

现在网友也是一样的,习惯倍速看剧,是因为剧节奏慢。所以我希望能够让剧集从各方面信息量更多。我们做旁白的时候,也不是为1.5倍速看剧的节奏准备的。

我自己反正喜欢节奏快一点,情节量大一点,去拉慢节奏。整体上还是想快一点,再快一点的节奏(思路)。

界面文娱:今年跟很多导演都会讨论短视频影响电影的观看,要做什么才能把观众拉回到影院,剧集的观看习惯也受到短视频的影响,创作者需要做什么样的改变?

董润年:我感觉可能做什么都无法把观众从短视频拉回到影院和电视机前。

我之前还在思考信息量的问题,直到最近看到一些文章,短视频已经把游戏行业都影响到哀嚎玩家去哪儿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短视频完全符合我们对游戏的所有诉求,下滑是一个操作,这个过程中找到喜欢看的东西,得到正反馈和满足,再继续刷,能得到多少快乐取决于能刷到多少喜欢的东西。这是一个最简单操作、适宜所有人的游戏。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影视和短视频其实是在满足人们不同需求。这次金鸡论坛也有观点提出,看电影相当于过去的深度阅读。所以现在影视需要想办法满足观众对深度阅读、意义价值的追求。

我希望在面对观众深度阅读需求创作的时候再加快节奏。观众观看习惯已经养成,(深度阅读时)一目十行,可以既看弹幕又发弹幕,还能看清楚剧情。我们总得给足够的东西让他看。

这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是观看习惯已经被改变了。

职场和女性

界面文娱:在剧里职场是表达主题的重要场景,从《年会不能停!》到这部剧,导演对职场的表达的兴趣来自于什么?

董润年:职场确实是一个空间。我通过身边的人,采访调研去到一些公司观察,甚至身处的剧组本质上都是职场环境,所以对职场比较熟悉。

写职场,第一确实因为做《年会不能停!》,我们研究的比较深,对里面各种人物关系和情感都比较了解,而且觉得靠一部电影讲不透,就进一步在这部剧里用职场来作为背景。

而且职场毕竟跟广大城市年轻人生活关联最紧密,他们一天清醒的时间至少有一半是在工作场景里面度过。到了大城市,家人不在身边,最亲密的人就是职场伙伴,这是我们最重要的人际关系网络。

界面文娱:剧中以女主为第一视角,之前跟男导演聊过,他们塑造男性角色比较自如,对女性角色没那么熟悉。对你而言,是否存在这样的问题?

董润年:当然存在这个问题,最早决定做这个项目时,是和我太太一起做的,我俩是总编剧,此外还有四位编剧,这六人除我之外全是女性。写剧和拍剧的过程,对我是一个增强了解的过程。

像前几集郑昊帮秀雅解决问题的方式,女编剧告诉我,她并不会觉得舒服,尤其当代人有主体性、自我价值意志。包括剧情里的当众求婚,可能一些人在实际生活中见过的,当时会觉得这对女孩特别有面子,但女孩可能会觉得,其实是你自己在出风头,你把我当成一个配件。

界面文娱:男主角史野开始也是乖乖男设定,但最后没有走上职场精英路线,而是说了脱口秀,导演在男性部分叙事之中,对于主旨探讨是什么样的想法?

董润年:男性一部分是职场里的,还有一部分是脱口秀的,以史野为代表。史野是一个比较理想化的男性,没有攻击性,不光尊重女性,也尊重别人。该不多说话的时候绝不多嘴。但对世界有自己的认知和价值观。大勋演的非常好,让这么一个理想化的男性能够落地,让大家相信他的存在。

除了这一个理想角色,其他角色都有自己的弱点。我知道每一个人成为自己都有原因,职场里即便是你的对立面,也有立场和生活。

界面文娱:在塑造脱口秀场景时,也是同样去处理角色关系吗?

董润年:脱口秀就有乌托邦的感觉,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庇护所。脱秀演员对当初最小的俱乐部都是这样的感情。所以故事背景发生2015年,脱口秀在中国刚刚冒头,马上要开始迎来发展的年头。

秀雅第一次来脱口秀的场景,也是在公司和家里受了委屈,看到史野骑着车,跟着到了一个幽暗的小路上,有一点进入到桃花源的感觉。俱乐部里这几个人都是非常温暖的人,是我们希望在生活中真的遇到的朋友。这也确实是受脱口秀爱好者早期在俱乐部相处模式的启发。

类型杂糅的风险性

界面文娱:导演其实还蛮会抓住用户的情绪,比如《年会不能停!》会让观众对职场有一种共鸣。在这部剧里,你希望表达的主题是什么?

董润年:这是比较复杂的一个剧,前半段讲各种性格问题,因此在职场、爱情和家庭生活里受到压迫或者不舒服的人,怎么努力拓开自己,得到生活中的主体性和自主权。

前半段很理想化,好像只要努力就能找到自己,但后半段的叙事大家会看到,其实没有那么简单:你找到的这个自己,是真的自己吗?我们以前老说做自己,自己是什么?每个人真的理解吗?

最近这五年,我觉得所谓做自己是另外一种消费主义陷阱。都是商家告诉你,你干这个事儿就是做自己,但还是在让你消费,没有说清楚自己是谁。但大部分人会听从这个,因为所有人都有做自己的愿望,但不一定有做自己的能力。

故事的后半段,在进一步跟大家讨论做自己到底是真命题还是伪命题,真正的痛苦在哪。前面主人公似乎很容易就解放出来,但是真的跟别人产生深刻的情感羁绊时,还能不能做自己?

界面文娱:看到有自媒体把这部剧形容为今年的第三档脱口秀,在具体的合作中,我们怎么和这些脱口秀演员或编剧配合的?

董润年:整个创作过程中一直在紧密合作。剧本大纲出来前几集的时候,我们就跟脱口秀编剧开会聊剧情。拍摄前和拍摄过程中脱口秀的演员、编剧们会进组,根据具体剧本情况准备脱口秀。

拍摄过程中会有脱口秀演员们自己来客串,他们还会在现场指导演员说段子,因为演员的这些脱口秀段子很多是他们写的。每次拍脱口秀情节的时候,至少现场有两名脱口秀演员来指导表演。

界面文娱:脱口秀形式对你的创作形式有没有一些影响,或者说你后续还有没有意愿去创作更多的脱口秀相关的剧集。

董润年:接下来几个项目跟脱口秀没关系了。但是脱口秀本身创作的很多思路技巧,是普遍的喜剧创作技巧。所有喜剧的基础技巧都差不多,只不过脱口秀相对表现形式更单一,所以很多技巧运用更集中。

脱口秀,或者说语言类喜剧的模式,一直以来在喜剧影视创作里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这两年在喜剧语言和喜剧结构上大家更会注意。包括《好东西》,在语言上是相当的成功的,大家都说这部电影像脱口秀,那真的是非常厉害。谁能拍一个2小时的专场,让观众从头笑到尾?

界面文娱:作为一个原创剧本,剧中放入了脱口秀、职场、讨好型人格等元素,有很多对观众是很新的元素在里面。就在这个过程中,遇到的比较大的挑战或者说困难是什么?

董润年:现在看比较大的挑战,是这部剧不是传统意义的单一类的剧。

我希望在类型上做糅合,做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电影因为创新指向比较明确,剧中间元素太多,确实难度会更大。

但是即便是这样,我也希望去尝试。因为单一类型剧现在观众看太多了。总得有人去尝试新的东西,新的类型和元素的融合,这个融合过程中,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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